撰文—林珈綺、攝影—鄭弘敬

「不論誰都好，多希望在讀完《間隙》後，能正面接住她的覺悟、她的憤怒、她的吶喊，再將那份情緒回應給她。」電影導演是枝裕和在漫畫《間隙》的推薦書腰這麼寫著。高妍成功達成了她對這本漫畫的期許。

在今年（2025年）出版的《間隙》裡，她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傾注其中，刻意帶領讀者走到她裸露的脆弱邊境，以喚起人們對那些被遺忘或迴避的歷史的重視。這部作品是繼《綠之歌 - 收集群風 -》(以下簡稱《綠之歌》)以來的第二部長篇作品，以「私小說」的方式，改編在沖繩留學的際遇。如果說《綠之歌》是紀錄她相遇所愛文化的歷程，那麼《間隙》就是描繪她接觸臺灣和沖繩的歷史與政治的啟蒙，更是寫給未來世代的一封情書。讓人閱畢後，也會想像是枝裕和那樣，鑽進自己與歷史交織的縫隙，從中找回回應這個時代的責任感與力量。

「間諜」的戰術

有別於一般臺灣漫畫家的生涯路徑，直接在日本出道是高妍思考後擬出的策略，「我有一個簡單的想法，漫畫大國是日本和法國，而我從小就是看日本漫畫長大的，因此如果要畫漫畫的話，我絕對會選擇在日本出道。」她形容自己是一位「間諜」，日本出版業原創作品多而相對封閉，翻譯代理作品在市場不吃香，「所以我選擇偷偷潛進去，直接在日本漫畫雜誌上連載，讓他們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接觸外國文化。過程中可能還會意識到，國外也有很多有趣的作品。」

關於在日本出道，對非本國人以及非日文母語者來說難如登天，但過往的經驗透出一條明路，她知道自己可以「努力到不行」，以此提升自己的勝率。另外，非去不可的理由還有身為臺灣人的骨氣，「臺灣有非常多優秀的創作者，為什麼我們不能去挑戰舒適圈以外的市場並且成功？假設今天有人開了先例，不就能讓後來的人更義無反顧地前進，且可以不用委曲求全只侷限一條路。像是音樂圈，去世界巡迴的落日飛車和大象體操就不斷證明了不一定只能專注在華語市場。」

但怎麼可能只是想，就能在日本出道？然而攤開高妍的生涯履歷，看起來真得不可思議地平步青雲，她將一切歸因於一連串的貴人相助。2018年她自費出版短篇漫畫《綠之歌》，講述自己接觸日本傳奇樂團HAPPY END的經歷。這部作品輾轉經由成員松本隆之手，讓同為成員的傳奇音樂家細野晴臣得知，也邀請她出演紀錄片《搖滾師匠：細野晴臣》；另一條成名之路也同時上演著，畢業後她到沖繩交換學生，回臺前在東京辦了聯展，也在玄光社的插畫雜誌《Fashion Illustration File》上刊載作品，意外被《文藝春秋》編輯發現，最終被作家村上春樹選定，為散文《棄貓》繪製封面與內頁插畫，就此打開知名度。正因這些經歷，高妍得以跳過日本漫畫新人翻山越嶺的常規道路，直接受到月刊漫畫雜誌《Comic Beam》總編輯邀請連載，展開了在日本的創作生涯。

不是幸運

「到了現在，有時我還是會想，到底怎麼走到現在的？每天早上醒來，我都對著老天爺說：『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可以畫這些作品』。」不過，先別被表面的一帆風順蒙蔽，或許這都只是她努力的結果，「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的人生目標是想活得像櫻桃小丸子，但卻完全活成另一個極端，是超級按部就班、嚴以律己的人。我完全不會饒過自己，如果能榨出120%，我就不會只榨100%。」例如連載期間，她一天工作12小時、沒有休假，每個畫面都修正數次，花比所見兩、三倍以上的時間將細緻風景帶到讀者眼前，是耗費大量體力與時間的工藝，用一句俗氣的話來說明就是：「成功是留給準備好的人。」而能在這麼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下創作，除了想說好故事外，也是因為有著一群支撐她的隊友，「畫《間隙》之前，我告訴編輯接下來要畫的故事不會像《綠之歌》一樣那麼好賣，但他的回應讓我非常感動：『書賣不賣是我們的工作，妳不用擔心這個。』」

當羞愧成為力量

不如《綠之歌》討喜，《間隙》全套四冊，描繪她在沖繩留學期間，察覺臺灣與沖繩持續共享的歷史創傷經驗。內容直面二二八事件、太陽花學運、臺灣同婚公投到太平洋戰爭⋯⋯對日本讀者來說生硬的題目。違反商業漫畫的邏輯，但她不過是誠實地將自己疑惑與在意之事訴諸創作。於是耗時研究史料、訪談當事人、實地取材，甚至邊哭邊畫。

然而真切的語言必然獲得共鳴，許多日本讀者在228當天推薦朋友這部作品；在沖繩慰靈日，也有當地人發聲感謝，卻也感慨：「為什麼創作這個作品的，竟然是外國人？」高妍說她完全理解這個情緒，「我也曾對臺灣歷史一無所知，覺得非常丟臉。但停在這種情緒無益，這也是為什麼我畫《間隙》的原因。我希望讓關心社會議題、國家未來的人們知道他們並不孤單。」原以為處理這些龐大議題的她為自己攬上太多責任，看完後才發現自己怎麼置身事外，萌生一種對自己生長土地一無所知的羞愧感，卻同時化為一種溫柔的力量，更想對這些應該知道的故事主動出擊。

幾年前，高妍令人羨慕地受邀上細野晴臣的廣播節目《Daisy Holiday!》，細野晴臣感動於HAPPY END的創作能跨海影響數代，高妍回道：「創作就是這樣的存在啊！」而高妍亦然，她的創作終將橫越海洋、超越語言、經過時間，成為如HAPPY END的音樂那樣，一直被人傳頌下去的創作。儘管她在節目上不斷讚賞細野晴臣是超級閃耀的存在，但她或許不知道——她也正閃閃發亮著。

高妍 @_gao_yan

出道年份 2022年
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曾留學沖繩縣立藝術大學。現定居日本，以插畫家、漫畫家身分活躍於臺日兩地。2020年獲村上春樹選定，為其散文《棄貓》繪製封面與內頁插畫。2021年起於日本漫畫月刊《Comic Beam》連載長篇作品《綠之歌-收集群風-》，該作獲選日本「這本漫畫真厲害2023」肯定。2023年至2025年完成第二部連載作品《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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