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林珈綺・攝影—蔡耀徵・圖片提供—魚豊、小学館・取材協力—洪如觀

面對頭頂上巨大無垠的世界,人類像是受誘使的飛蛾,從古時的天文學研究到當代的太空探索,從未停止撲向這團未知。也如漫畫《地。-關於地球的運動-》(以下簡稱《地。》)所描繪,一群人在漫天閃爍星光的穹頂下,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前仆後繼地對抗扮演全知全能上帝的教會。在危險的征途上,每個人似乎都無懼地想靠近宇宙的真相,如同漫畫開篇的震撼畫面,異端審問官諾瓦克正在拷問奧克茲的畫面所搭配的一句話:「究竟要獻上什麼,才能知道這個世界的全部?」

宇宙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讓人們想不斷踏上征途?又為什麼在征途上,危急時刻傳承下去的總是「感動」,而非知識本身?讓我們與畫出宇宙之美、《地。》的作者魚豊聊聊他的內心宇宙,與他的創作哲學。

《地。-關於地球的運動-》精裝版

知性、暴力與它們之間

秋刀魚-《地。》選擇「地動說」作為題材的原因,是想跳脫第一部以跑步主題的作品《ひゃくえむ。》(100m),同時能專注在您一直以來想探討的主題「知」與「暴力」,當時有考慮過以其他題材呈現嗎?想探討這兩個概念的原因是什麼?

魚豊-當初認為地動說是能最大化輸出「知」與「暴力」張力的題材,關於地動說在當時是否遭到教廷迫害,人們對這段歷史的集體記憶與史實之間存在乖離,這個認知誤區恰好成了探討知性與暴力關係的理想空間,因此我並未考慮其他主題。

我之所以對這兩個概念著迷,是因為表面上它們看似差異甚大,但仔細思考後會發現兩者是很接近的,缺乏反思的知性必然走向暴力;抱持懷疑的暴力則可能成為知性。而連結兩者的核心正是「懷疑」,使得《地。》能游移在兩者展開的討論空間中,發展娛樂性。

秋刀魚-能否更詳細說明《地。》利用這段歷史發展出的半虛構敘事方法?

魚豊-中世紀的思想框架與當代截然不同,學術探索受到某種程度的限制,這種「不自由」以現代人的視角來看娛樂性十足,讓人有種「原來曾經有這樣的時代啊!」的刺激感。但這其實是現代人的偏見,那個時代確實存在政治壓迫與思想桎梏,但中世紀文明仍有其豐富性與複雜性,並非《地。》所描繪的那般壓抑。

我將這種偏見擴大成虛構史觀,並在結局透過回歸正史來揭示故事本身是虛構的,形成一種箱庭式的敘事結構。如果僅僅只是陳述史實,那寫論文就夠了,漫畫或虛構作品的魅力,正是在虛構與非虛構、真史與偽史等模糊界線上搭建起的現實感,讓讀者能體驗到穿梭於虛實之間、奇妙的感覺。

但我也非常小心地避免讓《地。》成為助長偏見的作品。雖說利用了現代人對中世紀的刻板印象,並將基督教設定為故事裡的反派,但我不希望這部作品會讓讀者產生「原來基督教做了這麼多壞事啊!」的作品。且基督教並非社會弱勢,當代也不存在對基督教的歧視,而地動說這個題材具有其科學的權威性,所以即便是這種故事設定,也不至於造成什麼罪孽深重的問題。我認為唯有透過偏見才能解開偏見,也只有在偏見的內部才能做出這種攻擊或批判。因為若無任何思考與懷疑,就利用偏見或歧視並融入娛樂性的作品,是一件危險的事,我覺得這是一件需要經過思考的行為,要掌握這個尺度,真的很困難⋯⋯。

©魚豊/小学館

秋刀魚-的確,要適當地呈現「知性」與「暴力」確實很難拿捏,您如何理解它們在當代社會的關聯以及意義?另外,除了探討這兩個概念,有希望透過《地。》傳達什麼嗎?

魚豊-在當代社會中,知性與暴力已經越來越接近了,比如科學,我並非站在反對科學發展的立場,無邪地鑽研科學本身是無罪的,但正因現代兵器的威力是古時無法比擬的,我們更需要同樣程度的和平主張。更積極地追求和平、保持溫柔,現在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迫切。

而想傳達的事其實都畫在漫畫裡了!我並沒有特別想主張的事,只是單純覺得這樣很有趣就畫下來了。但如果讀者像《地。》中的人物一樣,接觸地動說而改變世界觀,看完我的作品後,也能獲得新的看世界的方式,我會非常開心!

異端審問官諾瓦克正在拷問奧克茲的畫面所搭配的一句話:「那麼,究竟要獻上什麼,才能知道這個世界的全部?」(漫畫《地。》) ©魚豊/小学館

觀看世界的方式

秋刀魚-您曾經接觸過哪些作品,讓您看待世界的方式改變了嗎?

魚豊-確實有過那樣的經驗,我也一直為了獲得這種體驗而閱讀。我非常喜歡兩年前逝世的Milan Kundera(米蘭・昆德拉)及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作品,他曾說過以下類似的話:「小說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改變對現實的認知,不具備這種功用的虛構作品就是不道德的。」雖然這句話可能很強烈,但我同時也在想我為什麼想去讀虛構作品,果然還是因為它能帶來不一樣看世界的方式。

影響我最深刻的是三島由紀夫的文學。我以前完全不是感性的人,對風景也沒有特別的感受,但讀了他的《金閣寺》、《三島由紀夫 スポーツ論集》等作品後,突然發現樹木和天空的顏色很美麗。這好比接觸管樂相關的作品後,會意識到「啊!原來管樂的世界裡有這麼熱血的人啊!」,進而產生「我也來聽聽看」的行為,這種接觸作品後在現實中所產生的回饋,我覺得是很強大的力量,我非常相信這種力量。遇見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以前,我就像在不懂規則的情況下看球賽一樣,他向我展現了觀看世界的方式,透過他的文字,我能夠看見更豐富的景色,以及那些超越語言的存在。

放棄主修天文學的主角拉斐爾,還是被窗外美麗的星空所震懾。(漫畫《地。》) ©魚豊/小学館

秋刀魚-那麼您認為宇宙的魅力是什麼?

魚豊-以現狀來說,一般人去不了也無法完全理解,我們頭上頂著一個最大的謎團、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想這無意之間對人類產生巨大影響。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很有趣,能夠意識到這點的生物也很有趣,我覺得很浪漫。

秋刀魚-就像《地。》裡登場的人物,人類確實一直想解開宇宙的秘密,這是為什麼呢?

魚豊-我也不知道!但人類這一面很有魅力,究竟為什麼會進化成這樣呢?或許是某個地方出現了bug吧!

人類在某個時機變得能雙足運動,頭變得更大,大量營養供給給大腦,也能夠思考更多,雖然變得會思考確實能提高生存機率,在生物學上是好的進化,但其他物種卻沒有選擇這樣進化,這件事情有點不太合理,完全沒有必然性,只能說是神的惡作劇。

原本連星空都不敢看的奧克茲,在接觸到地動說後受感動,而發話:「我現在可以為了守護這顆地球去地獄。」(漫畫《地。》) ©魚豊/小学館

唯有感動才能跨越時空

秋刀魚-為什麼在《地。》裡,被傳承下去的是「感動」而非「知識」?您是何時認知到可以傳承的是「感動」?

魚豊-我想這可能源於我的哲學背景。相較於數學或歷史對我來說只是符號操作或資訊處理,完全無法投入其中,來自幾千年前人們的哲思,能跨越時空、語言、社會環境、文化差異,傳達到現在的我身上,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讓我非常感動,而我覺得這個感動會驅動我產生某些行動。

我們的思考其實也是建築在先人的所思之上,我很驚訝的是,科學技術是人發明的,但連「思考方式」本身也有發明史,思考在歷史上的傳承方式某種程度也影響了我。

主角渡邊拓也開始能解讀路上隱藏的陰謀論符碼。(漫畫《ようこそ!FACT(東京S区第二支部)へ》) ©魚豊/小学館

秋刀魚-某些陰謀論者反而是去質疑眼前的一切,像是您的第三部漫畫作品《ようこそ!FACT(東京S区第二支部)へ》裡描繪的,您對陰謀論的看法是如何?

魚豊-我本身對陰謀論沒什麼興趣,但我對於陰謀論者很感興趣,例如:他們為什麼要相信陰謀論、為什麼社會會產生陰謀論等。我覺得很有趣的是,我觀察到某些自稱不相信陰謀論的人,因為反論的欲望過於強烈,結果提出的論點也很像陰謀論,原來這樣的反轉真的會在現實中發生。

秋刀魚-您平時的興趣是什麼呢?會關注什麼事物?

魚豊-我從去年才意識到,我對哲學與八卦以外的事物都興趣缺缺,結果現在變成一個有點糟糕的人(笑)。像運動或遊戲需要懂規則才能玩,但哲學和八卦這樣的東西可以直接刺激大腦,某種程度改變我所看到的世界,所以對這兩者特別有興趣。話雖如此,我是沒有像記者那樣八卦,只是想畫些有關的主題。

秋刀魚-最後,有什麼想對讀者說的嗎?真希望《ようこそ!FACT(東京S区第二支部)へ》快點出中文版呢!

魚豊-我兩年前造訪過臺灣,食物真的很好吃、茶也很棒,還買了衣服,對臺灣都是好的回憶。我也希望我的其他作品能和臺灣的讀者見面,謝謝讀者們的支持與閱讀!

 

魚豊(うおと)
1997年生。漫畫家。作品有《ひゃくえむ。》(100m)、《地。-關於地球的運動-》、《ようこそ!FACT(東京S区第二支部)へ》(暫譯:歡迎光臨!FACT(東京S區第二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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