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林珈綺|圖片提供—maco marets、陳嫺靜

創作靈感召喚自生活

生活是不斷砥礪自己的寶石

身在提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的時代,被扣上30歲就該買車買房、40歲就該做什麼的階段性人生目標的帽子時,還能覺得對方是個老古板。也不求活得多精彩,要出國闖闖、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套一句舒國治說的:「過起碼的生活也可能是革命。」但奉勸不要在該奮鬥時選擇安逸的聲音,也在另一隻耳朵嗡嗡作響:需把握30歲前的時光好好打拚。好像到了三字頭就得交卷,有多少成就,到時都要對答案。

當然,可以對這些外界標準不屑一顧,只是在卸下不想輕易成為某種模樣的倔強後,捫心自問是否是成為自己也能接受的大人了?擁有能養活自己的專業能力、練就一顆成熟強壯的心、踏實地過好每一天?面對來自社會與自身的期望,以及現實生存戰,種種壓力就算閉上眼也無所遁形,常常在暮色蒞臨時捎來自我懷疑,究竟要成長為什麼樣子的自己才算合格呢?

[TW] 嘻哈創作音樂人 陳嫺靜

生於1998年。喜歡乾的冬天、陰天、太陽雨。比起表達更擅長聽人說話、容易緊張,後來以約會時自己的食慾多寡來判斷與人相處的感覺對不對。

Instagram:philtrum_1998

[JP] 嘻哈創作音樂人 maco marets

生於1995年。來自福岡,目前是以東京為據點展開活動的饒舌歌手、作詞家。2016年以首張專輯《Orang.Pendek》正式出道。現在成立了自己的獨立唱片公司「Woodlands Circle」,持續穩定地發布作品,2023年發行第七張專輯《Unready》。

Instagram:bua_macomarets

maco marets和陳嫺靜從大學時期開始就早早推出作品,他們的聲音從一片硬派嘻哈曲風中掙脫,能作為早晨沖咖啡時的伴曲。

接觸饒舌初期,maco marets也跟隨時下流行的嘻哈曲風,但最後還是逃回了以自身經驗創作的語境,因為他不來自街頭,而是文學。父親是國文老師,大學主修文學,喜歡的作家是安部公房和大江健三郎,現在除了是歌手,也寫詩撰文,文字散見於雜誌或與詩歌有關的商品上。

在一群人邊烤肉邊饒舌的政大黑音社團Cypher影片中,陳嫺靜的標誌性聲紋讓人留下印象,同年她以夏宇詩選《有人責備我們不夠深入》為題材發布網路作品受到矚目。著迷於韻腳的節奏,時常可以在她的歌曲中聽見如詩的斷句。

能做出如牛皮紙般有手感卻溫潤的歌,又喜歡文學、喜歡詩,以刻板印象斷言他們都不是個性豪放的人。聊過之後更發現他們的創作靈感都來自生活,因花大量的時間和自己相處,寫出來的也都是自己,所以自我反思成了日常功課。

這回和他們一起,檢視身為創作者的自我期望,與生活面最實際的生存壓力。

作為20代的音樂創作者,或許沒有要成為宇多田光或蔡依林的野心,只求端出的作品能獲得大家喜歡,然後不愁吃穿,就是不錯的事。

但,「不錯」多麽困難。

或許對他們來說,成功不是獲得什麼獎盃,而是在每個自我懷疑後,能不能掏出什麼化為創作,且循環往復,是帶狀的自我實踐,而非達成單點目標。就像薛西佛斯之於巨石,創作者之於創作這件事。所以會不會其實買車買房比較輕鬆?如果說日日的自我反思是種詛咒。


淡雨如煙的文山農場中,很適合聽maco marets的歌,低穩帶毛邊的聲線將歌詞隨韻吐出,慵懶地、溫柔地、悵然地送進耳朵。2023年霓虹綠洲音樂祭,他第一次登上臺灣舞臺,有點害羞,但臺灣的歌迷熱情,就算聽不懂歌詞也倚著節奏大方搖擺,現場的氣氛飽滿,所有人的情緒被勾在一起,浮躁的心跟著雨滴一起落地。以日文創作為主的他,很意外臺灣有這麼多歌迷。

還沒很紅

「啊,但是maco marets的歌在日本好像還沒有很受歡迎的樣子。」談到什麼時候有感開始走紅,他卻不覺得有這樣的時刻。他說會這樣講不是出於謙虛,因為沒有經濟公司,除了創作身份,必須同時作為「maco marets」這個品牌的經營者,歌曲有多少點閱,接到多少演出都攤在眼皮底下,說紅好像還沒到那種程度。

這樣評論自己,還是讓人覺得過度虛心了。在日本嘻哈圈一片硬派街頭的曲風中,他以柔順而疏冷的聲線,自成一種都會時髦的饒舌風格,有時被分類在Bedroom Pop、Chill Pop曲風中,出道早期就受到國內外獨立音樂圈矚目,也養成一批臺灣歌迷。

東京

這個都會之聲其實並不來自都市。出生於福岡縣一個舉目望去都是田地的地方,maco marets大學時才來東京,在畢業前一年出了第一張唱片,當時擺在很大的唱片行裡賣,身邊的朋友才知道原來他做音樂的認真程度至此。家人一開始也擔心做這行會不會沒飯吃,但在這個串流的時代裡,從第一張起算,8年創作生涯中也發了7張專輯。最新一張正是去年(2023年)才發行的《Unready》,是作為「maco marets」回顧原點的自省專輯,創作能量穩定輸出中。

如今上京已滿10年,在融入這個大環境之前,其實有過一段長長的、彆扭的時光。疫情期間他在網誌中寫下:「對於說出『果然還是無法喜歡東京啊!』的我,越想越覺得羞愧。曾經有一個很照顧我的前輩說:『也許是因為你從沒認真地面對東京。』我想他看穿了我那著實怠惰的心情。」就像每個到都市打拚的人一樣,一開始身體還沒適應都市快節奏,歸屬感還無處安放,很難踏實地面對自己。他也將這些心情寄放在歌詞中。

但渴望在東京發展的心情是真切的。剛開始來東京沒有什麼人脈時,他就像《BLUE GIANT》的主角宮本大那樣,帶著自己的音樂到各個live house闖盪。看似踏實到笨拙,然而在競爭關係緊張的東京,有著讓人不得不前進的壓力。

上京10年,他漸漸拼湊出自己的舞臺,也與很多人相遇。在異地建立起歸宿,東京不再是那個令人害怕的地方,對創作者來說更是一個適合發展的據點。他覺得這不只是自己的努力而已,「雖說東京機會很多,但同時也是一個很殘酷的環境,很容易就會被淘汰。來東京發展是非常大的賭注,不見得努力就有回報,我是非常幸運才能留在這裡。」

饒舌之外

幸運的人往往有他努力累積的東西。

maco marets是宅派,獨處的時間把自己交給文字,以#bookstand_mm在Instagram上連載分享最近看了什麼書。「我最近看完的一本書是《詩魂》,是韓國詩人高銀與日本的詩人石牟礼道子的對談集,最近常常有一些寫詩的委託,算是在做功課。」一直靠文字很近,除了饒舌創作外,他也幫雜誌寫專欄、作詩,夢想不是成為饒舌巨星,而是想寫一部關於家族歷史的小說。

談到在Instagram分享書的原因,他說其實大家對未知的未來都會焦慮,「我喜歡和身邊的人分享最近讀了什麼書,透過閱讀可以獲得日常生活不會接觸到的靈感想法,或是面對未來的哲學。我覺得這是這個世代,一起找尋對未知的共識的一種好方法。」

不只透過歌曲表達,maco marets用各種書籍拋出他所關注的議題,「像是我最近分享了一本《ガザとは何か》(暫譯:何謂加薩走廊),意外地引起很多共鳴。許多人和我分享,因為看了這本書開始關注以巴衝突。」書使他立體,成為創作養分外,與粉絲讀者分享思想、真實的自己,也讓他不只是會寫歌的明星。


20歲、30歲

對未來世界感到憂慮,即將迎來30歲的maco marets卻沒有想像來得焦慮,「現代社會氛圍依舊覺得20歲踏入30歲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身邊的人或多或少會對你的成績有所期待,當然會有點在意這些眼光,但我也不想因此給自己多餘的壓力。」

撇除世俗成規,面對30歲反而多了點期待,「回顧20歲並沒有什麼後悔的地方,但很常受限於累積的不夠多,加上沒有經濟公司作為後盾,所以還是有金錢壓力,很多想做的只能空有想法無法實行,到了30歲就比較有餘裕了。」擁有多重創作身份的他,也不擔心會「沒飯吃」,「作爲饒舌歌手,我其實不知道自己還能站在舞臺上多少年,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力去經營。但我同時對所有創作面的可能性抱持開放態度,像剛剛提到文案寫作類的委託也不排斥。」

如果生命的每個階段都有課題,那麼現階段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作為饒舌歌手有多少成就,而是養好創作者的體質,隨時隨地張開天線,對一切保持敏感。所以他看書、旅行,在大自然與城市間穿梭。這或許也是為什麼總是能在maco marets的歌曲中找到自己,與許多嘻哈歌曲的主題不同,他不會用創作虛張聲勢,實在地將生活經驗、世代煩惱化為靈感,誠懇地把自己交出去,讓人很容易也將自己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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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前做功課時,發現陳嫺靜的專訪意外的少,她說今年(2024年)才比較會對說話的工作點頭,沒有刻意躲起來,只是如果沒有人找就難見新作品,成了專業的feature嘻哈歌手,和鄭宜農、deca joins、Leo王⋯⋯的合作,數量幾乎和自己的作品相當。要說是太有個性,好像又不是,或許從她的人類圖可以看出端倪。

注定偏離的目標

「我真的G中心空白,你是靈媒嗎!」人類圖1中「G中心」代表自我,決定愛的風格與人生方向是否有明確的想像或模式,如果G中心空白(開放)則沒有,「所以小時候寫『我的夢想』時,都是用編的,無法設定目標這件事在我幼稚園時就意識到了,因為根本做不到,新年新希望或是短期目標總是很少達成,但沒有列出的反而自然而然就能抵達。」很難如一般成功學教得那樣活:找到想做的事、規畫好方向、再快步向前,從設定目標那一刻起,就注定偏離。

加上是「2分人」2、「等待回應」3,內在有兩套系統的聲音需要整合、等待「薦骨」的回音(玄學多了,在此打住),常常在對與不對、做與不做、喜歡與不喜歡之間感受,最後也可能什麼也沒做,「平時寫歌,如果是自己創作且沒有期限,可能會寫很久,最後還可能直接不發,或是發,或也不要發⋯⋯。所以目前在音樂這件事上,大都還是別人問我要不要做。」

從2018年〈有人責備我們不夠深入〉起,陳嫺靜的作品以單曲居多,其他多為企畫形式的創作,如「Call In 計畫」、「輕輕(Ultimate Collection)」,或別人敲來合作替歌迷止渴。以這個節奏發聲,是因為內心隨時在來回辯證,害怕直接丟出一個正確答案,就可能否定了其他的可能性,「有些人論事總能有一套從一而終的完整論述,但很多人應該也和我一樣,回答問題的同時,心裡也會出現另一個質疑的聲音。有時候我看自己寫的東西,其實有很多自打臉的地方,因為想法一直改變,就像我的貼文一樣,有時候發完,我自己也會在底下增訂留言。」所以陳嫺靜的作品更像是標記狀態的時間戳記,偶有自覺矛盾之處,但都是當下的顯影。

選項之外的答案

好奇這樣的心理模式會不會其實助於創作,陳嫺靜也曾說喜歡尼采說的一句話:「人必須有內心的混亂,才能生出跳舞的星星。」但她現在認為不是每個人都應該這樣,她也想像那些如「通暢的樂器」4的歌者,自然吐出悅耳的聲音、好的創作,混亂只是剛好浸泡的狀態,「我平時是比較開朗的人,但寫東西時,很常會對自己說教、反省自己,因為我混亂的根源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做這些事最後要做什麼』。」然而正因懷抱疑問,寫歌成為替自己解答的過程。當然,可能獲得答案,也可能沒有。如果沒有,就能繼續寫下去。

一開始她也羨慕有目標的人,現在則覺得怪來就打,隨著經驗值增加,能晉級成更強壯版本的自己。有時也會像大富翁一樣,因為突如其來的機會、命運,走向完全不同的路。她說最近在向《HUNTERXHUNTER 獵人》的主角小傑學習,在選擇題中,寫下選項之外的答案,「獵人試驗的其中一關是雙人對戰,在不殺死對手的前提下,讓對方投降。那時小傑的實力沒那麼好,但他就是死不認輸,還請對手一起想其他晉級方式。我很喜歡這種對任何事抱持開放性的心境,雖然有時候會讓人討厭,但會記得永遠有其他路可以走,只要正面出擊。」

就只是普通人

面對創作看似有些被動,但並非隨遇而安,晉級之前,有一段面向自己的焦慮試煉。「我之前和Sōryo一起做音樂,現在還有李權哲。所以我的壓力在於能不能寫出讓跟我一起工作的人興奮的東西,以及是不是可以表達出我想傳達的感覺,反而跟聽眾比較沒有關係。」能不能使人興奮,是對創作者最真實也如刀的回饋。著墨於這層思考,陳嫺靜的做法是「有意識地讓自己沒什麼計畫」,意思是平凡地生活著,從日常中獲取養分,「我會練習把興奮的開關降低,感受日常裡微小事物帶來的開心,讓這個興奮感持續流動。因為我能做的,就是把生活整理起來變成創作。」

所以當Leo王說出:「接下來是陳嫺靜的時代 」時,她只想躲起來。

「那陣子很多人把我過度神化,我覺得我沒有他們講得那麼在那個位置,所以一直想往後退,其實大家沒有真的理解,我就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面對這種評論,我會有種懸浮的危險感。現在想一想其實也沒那麼嚴重,總之大家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歌手藝術家,而我只是其中一個角色。」

有別於大眾對音樂人的想像,成天表演、埋首創作,音樂圈之於她倒像是進到鏡花水月的世界,裡面的東西一個也帶不走。「跟別人一起做歌或是表演時,確實能感受到那個當下的快樂、滿足,可是回到日常時,就只是普通的生活著。」普通可口的料理

現在陳嫺靜體感大家對她的評價與看法回歸到比較健康的範圍,但身為月亮獅子座的隱性慾望反而跳出來想展現自己亮麗的一面。而她的亮麗,是一道別處吃不著、卻普通可口的菜,「我不想被視為無聊的人,可是也不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多特別,因為重口味的東西會膩,所以我想做的是普通,但吃了會心情很好的料理。」

為了成就一道普通的料理,陳嫺靜今年長大了。

「我的問題是我一直很懶惰於跟人講話、交流,大家也會護著我說:『沒關係她不擅長這方面』,對於被當成小朋友我也樂此不疲,但這同時導致我說話很小聲、創作時也無法表達清楚。今年終於認清這個問題只能由我自己解決,所以我決定坐下來好好看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這就是長大了吧!」於是,她開始練習呼吸、發力的位置,想變成「通暢的樂器」,自在地端出不礙胃、能日日品嘗的料理。

普通可口的料理

現在陳嫺靜體感大家對她的評價與看法回歸到比較健康的範圍,但身為月亮獅子座的隱性慾望反而跳出來想展現自己亮麗的一面。而她的亮麗,是一道別處吃不著、卻普通可口的菜,「我不想被視為無聊的人,可是也不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多特別,因為重口味的東西會膩,所以我想做的是普通,但吃了會心情很好的料理。」

為了成就一道普通的料理,陳嫺靜今年長大了。

「我的問題是我一直很懶惰於跟人講話、交流,大家也會護著我說:『沒關係她不擅長這方面』,對於被當成小朋友我也樂此不疲,但這同時導致我說話很小聲、創作時也無法表達清楚。今年終於認清這個問題只能由我自己解決,所以我決定坐下來好好看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這就是長大了吧!」於是,她開始練習呼吸、發力的位置,想變成「通暢的樂器」,自在地端出不礙胃、能日日品嘗的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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