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學墉｜圖片提供—廢廢子、清水文太
解構性別框架的桎梏
讓液態之愛恣意流淌
所有堅實的存在都將煙消雲散，這是解放的時代。我們質疑那些偽裝為秩序的社會框架，譬如二分的性別，以及男性要陽剛、女性要陰柔的性別期待。我們看穿那些聲稱自己是「正常」的價值界定，譬如異性才能相戀的荒謬論述。在這個解構的年代裡拆解舊有體制，並不是為了得到新的特權，僅僅只是為了讓自己能更貼近自己，讓愛回歸平凡而已。
然而這也是矛盾的時代。正如同社會學家齊格曼・鮑曼（Zygmunt Bauman）所述，我們挑戰了所有框架與關係，卻也因此失去穩定帶來的歸屬感，陷入兩難困境——「既想束緊紐帶，又想讓它鬆脫」。當代的性不再需要以愛為前提，但我們仍然渴望能給予承諾的關係，於是暈船意外頻傳。現代的愛如液體般難以捉摸，在停滯之時渴望流動，卻也在流動之際期望歸屬；情慾的炙熱不再被禮教壓抑，但當激情退卻後，我們還是會寂寞。
[TW] 漫畫家 廢廢子
1995 年出生於臺北。創作主要以現代時空為背景，拆解典型英雄旅程的架構，書寫屬於女性自我追尋與探索的故事。2017年開啟《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系列漫畫，2021年與臉譜出版社合作改編簡莉穎的短篇劇本《直到夜色溫柔》漫畫版，甫上市便獲得熱烈迴響，各界好評。漫畫原稿展獲得第 22 屆台新藝術獎第一季提名。曾於臺北荒花、Mangasick 、衛星展出作品，書籍於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台灣館新浪潮」中展出。
Instagram：ovumie
[JP] 跨域藝術家 清水文太
生於1997年。從學生時代起即負責「星期三的康帕內拉」（水曜日のカンパネラ）巡迴演出服裝設計。涉足多個品牌的創意指導，包括Benetton和designsix。作為專欄作家，也為《裝苑》和《NEUTMAGAZINE》等多家媒體撰稿。2023年以作家身份與NIKE合作出版繪本《みんなのいろいろ》。另外也積極從事音樂活動，於2019年發行首張個人專輯《僕の半年間》，並為多支廣告及影視作品提供配樂，同時成立了電子音樂和太鼓組合「清水文太とhina」。 作為藝術家、造型師、創意總監和專欄作家，展現了多方面的才華。
Instagram：bunta.r
攝影：川島小鳥
人類總是習慣用顏色賦予性別實質意象，藍色代表男性、粉色屬於女性，無論是廁所的標誌，或是性別派對裡散落在地上的氣球，都能看到顏色與性別的強烈連結。不過話說回來，顏色其實只是光的反射，而性別也僅是性徵的區別。從生理差異出發的性別，衍生成為社會框架，建立了一套扮演腳本，為框架下的我們賦予特定的角色期待，譬如務實理性、不易流露情緒的男性，以及溫柔婉約、能夠表現柔弱的女性。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的確能感受到某些需要稱職飾演角色的壓力；這些壓力都是對於個人的壓抑，而對於無法回應角色期待的我們而言，這樣的成長過程也都是傷害。
從文學創作到服裝設計，日本跨域藝術家清水文太總是大膽使用彩度鮮明的色彩，在顏色的碰撞中呈現充沛活力，而這些色彩的活用，實際上始終呼應著他的成長經歷。年幼的他曾深刻感受到身體與精神在認同上的分裂，甚至認為自己將不久於世。如今熬過來的他，已經抱持對生命的熱情，也希望能夠利用紛呈的色彩，提醒人們內在繽紛的靈魂，不應被單調的性別框架桎梏。
漫畫《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作者廢廢子，也曾遭受性別框架壓抑重傷。自認不是可愛女生的他，深陷於無法詮釋理想女性腳本的不自信之中，一度嘗試將自己改造為情緒封閉、追求功名的鋼鐵男子，但心底仍然明白自己的脆弱需要安撫。在無法協調的自我認同中，經歷了感情的失敗，也嘗試過在性解放中尋找解方，到頭來卻發現無法得到救贖。《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的創作是廢廢子與矛盾的自己和解的開始，如今能夠自處的他正持續透過故事創作，與社會溝通更多的想法。
面對性別框架與親密關係的態度，「解放」是這個時代的關鍵詞。20代的我們對於性別認同有了更多可能性，親密關係也實踐著多元想像。從臺日20代的視野出發，清水文太與廢廢子同樣透過自己的創作，勾勒對於當代情感關係的理解與觀察。
[JP] 跨域藝術家 清水文太：在繽紛多樣的社會裡，解放性別
那個地方，
是一個被顏色分割的世界，
人和物都被分成綠色和橘色。
那個地方，
也有許多規則都是由顏色決定。
隨著時間的推移，
不知不覺形成了一套規範。
2023年，清水文太與運動品牌NIKE合作創作的繪本「みんなのいろいろ」（繽紛的我們），以顏色（いろ）與大家（いろいろ）的日文為諧音，用最簡短的字句搭配最豐富的顏色，解構性別與色彩的對應，傳達他對於社會多樣性的再思考。
©2023 Nike Japan
繽紛的我們
《繽紛的我們》在故事開頭，便將角色分為綠色與橘色兩種人群：短髮的人物著以綠色、長髮的角色塗予橘色。形象的描繪似乎能讓人聯想到特定性別的指涉，但在內容並未明說的情況下，這些聯想反而都反映著我們對於性別的成見。這樣的反思，正是清水文太嘗試在繪本當中創造的閱讀體驗，而繪本視覺選定為綠色與橘色，也是為了要避免落入過往性別與色彩的對應窠臼。
「我們在討論顏色的時候有想到，紅色代表女生、藍色代表男生的概念，其實小朋友在閱讀繪本前就已經有既定印象了，我們想要創造大家反思的機會，就決定用別的色彩去消除這樣的觀念」，清水文太說。
性別並不只是生理上的差異而已，性別也隱藏著社會對於個人的期待，而這些來自社會框架的理想腳本，對於個人內在的多樣性都是壓抑。在《繽紛的我們》裡，綠色孩子不能像橘色孩子一樣化妝打扮，愛打棒球的橘色孩子常被父母要求「要做更符合橘色身分的事」，而繪本裡的世界也有著同色不能相戀的禁忌，就算喜歡的感覺真誠無比，這個社會也不允許。這些顏色在我們出生時，未經同意塗在我們身上，但我們的影子、內心還有淚水，明明是繽紛的彩色。
「『我們也應該成為自己想要的顏色！』於是，大家用彩色筆和蠟筆塗起了自己的身體。有些孩子混合了多種顏色，有些孩子淡化了自己的顏色，還有些孩子沒有做任何改變。但是，每個人都成為了自己想要的顏色。」《繽紛的我們》故事的結尾，經過彼此的溝通與理解，孩子們決定執起畫筆描繪屬於自己的顏色。可以是綠、可以是橘，可以是任何顏色，也可以什麼都不是，解構社會強加的框架，自己決定自己的模樣，是清水文太在他跨領域的各種創作中，始終想傳達的精神。
©Gather LLC/designsix
©Gather LLC/designsix
框架能給予安全感，同時也具有傷害性
不只是性別與性向的框架，對於人際交往任何的關係形式，清水文太也同樣抱持解放的觀點。「關係的形式，我覺得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我很喜歡像朋友般的戀人，也很喜歡像戀人般的朋友，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就像量身定做一樣，彼此之間發展出了什麼樣的關係，這個關係本身就會是什麼樣的類型。」
不過這樣的觀點並未完全否定關係形式的必要性，只是清水文太覺得需要用更細膩的視角，去看待標籤對於關係中的我們帶來的影響。在先前的專訪裡，清水文太曾提到社會框架潛藏的安全感與傷害性：
「我理解那種能被歸類在某個社會類別裡帶來的安心感，但同時也希望大家能夠意識到這些類別可能會傷害到某些人，畢竟世界上還存在著我們不知道的關係標準。」
社會標籤與類別從來都不是中性的，族群分類其實總暗藏著社會對於「什麼是正常」的價值觀，主流族群如異性戀能在框架中得到法律保障，但框架以外的少數族群卻會被視為「異常」，分類的傷害於焉而生。清水文太說，近年日本各地政府開始實施「パートナーシップ宣誓制度」（伴侶宣誓制度），但與異性戀伴侶登記不同，同志伴侶目前仍無法以家庭身分申請公營住宅，或是在醫院以親屬身分探病。LGBTQ+面對的仍是被「特別對待」的問題：「我的朋友說過，他覺得要繼續爭取權益的原因並不是要什麼優待的權利，也不是要得到什麼認可，而是『我也想要成為普通人』，只是想要跟大家一樣有平等人權而已。」
給予愛、期待被愛、渴望陪伴的情感慾望，是生命的根本趨力。20代的我們如今終於成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舊的分化秩序也將開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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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 漫畫家 廢廢子：情慾解放之後，還剩下什麼
「性真的會將一種權力展現出來吧」廢廢子說。
廢廢子的創作描摹著都會浮生對於情慾的渴望與落寞，不過更幽微的筆觸，其實也勾勒著親密關係之餘的權力關係。譬如《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ep.11裡約炮對象看到女主角身材說出「我真的不行」的那句話、《直到夜色溫柔》短篇〈四季流轉〉收納排泄物的造口器，或是改編自歌曲〈我在愛情的盡頭看見你和我〉裡描繪的那扇門，都能感受到情慾言外的權力。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EP.18 © huihui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EP.18 © huihui
做愛之餘，是權力
廢廢子對於滲透在肌膚之親裡的權力的認識，來自於女性面對的現實處境。拉斯・馮・提爾的《性愛成癮的女人》是廢廢子的性啟蒙之作，電影中女主角積極實踐自己對於性愛的渴望，最終卻仍落得傷痕累累。對於廢廢子而言，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就算女性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性自主，卻無法遁逃於被掌控的宿命。
「我覺得那部電影有意思的地方是，社會進步時當然會只提好的那一面，但當人真的去實踐的時候，一定會碰到各種的問題跟困難。實踐本身是有價值的，但是最後得到的並不一定是能救贖你的東西。」
當然，電影的啟迪與切身換來的體悟，對於形塑觀點是完全不同的力道。剛看完電影的年輕廢廢子，並未盡信電影說的那套，「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女生比較弱勢、比較被動，所以我才開始去實踐」。一直到廢廢子開始使用交友軟體，投身於情海浮沉後，才發現某種根本的被動，會在褪去衣物與陌生對象裸裎相見時，倏然浮現。廢廢子感受到的不對等，來自於生理結構帶來的身不由己：「你是被侵入的那方，也算是善後的那方。就算你真的只把男性當按摩棒用，但男生最終還是會射精，你還是得擔心套子有沒有破、是不是要吃避孕藥，在這個狀態下其實你還是弱勢的那方」。
這種被動處境並非絕對，至少在進入混著菸味與霉味的狹小房間前，女性在異性戀約炮市場裡仍佔有絕對主動權，需求非常容易得到回應。不過這也會產生另一層面的困擾，譬如暈船。「在真的去跟人約炮前不會想到暈船這件事情，只會想『我只是想打炮』，或是『我就是海王，什麼人都可以沾』只會有我讓別人受傷，我不會受傷。」誰不小心在纏綿中萌生不合時宜的情意？誰能在關係中抽身，誰又正眼盯著手機通知？現代情慾解放後伴隨的暈船現象，作祟的也是權力。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vol.1（攝影：大衛亦然）
暈船現象
「如果你發現炮友對你暈船、開始巴著你不放，其實自己是會竊喜的，會覺得自己好像贏了、魅力被肯定了，我是更有權力的一方，我可以隨意離開這段關係。」
隨意離開一段關係的優勢，建立在關係是一種綑綁的情境。在性與愛不再劃上等號的年代，那些在純粹的肉慾場景裡不小心動了真情的人，是人們嘲笑搞不清楚狀況的暈船仔。儘管廢廢子的確曾經因此沾沾自喜過，但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不需要建立在誰能傷害誰的關係上。
更進一步剖析過去的自己，廢廢子覺得被暈船仔纏上所產生的優越感，以及自己當初開始約炮的原因，歸根究柢還是一種療傷。「就像是一個非常快速又有效的成藥」，在性當中得到對方生理上的肯定，在性以外的情感得到暈船仔的依賴，可以爲自己在前段感情中受的傷止血。
「你不確定是什麼讓這段關係失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當下其實非常需要脫離自我否定的泥沼。最快的方式就是約炮，炮友看到你的裸體會勃起，至少表示你的身體還是有魅力的？」
身材焦慮是《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裡的敘事主軸之一。故事中需要獲得性高潮來化解詛咒的女主角，首次約炮就被初次見面的對象以太胖為由，用疲軟的陰莖不留情面地拒絕，女主角瞬間墜入自卑深淵、洩氣為人皮，怎麼充氣也無法填補心中空洞，最終成為人形氣球而炸裂的場景，是本部漫畫的名場面。後來，持續在性慾叢林探險的女主角遇到了令他暈船的炮友，儘管知道是自作多情，卻無法主動放棄這段關係，因為「可以從和他做愛的過程中確定，自己身為女人⋯⋯是合格的。」在暈船中得到身為女人的自信，然而在廢廢子眼中合格女人的形象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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