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祖孟萱、圖片提供—AJ、王德、松村貴樹
創作者的起源，來自最小的動心起念，無論是寫詩、攝影、畫作，甚至沒有設限的複合式媒材，都能透過做一本小誌，一步步發展成更有力量的作品。本次透過臺、日、韓致力於小誌推廣與觀察的專家：臺灣代表——ZINE專門空間「佔空間」主理人 AJ、日本代表—大阪書展發起人松村貴樹與韓國代表—小誌製書與藝術出版觀察家王德齊聚線上，透過各自專業，從獨立出版刊物的發展歷程、出版現況到展場體會，一起聊聊藝術以紙本作為載體的各種幻化，也推敲亞洲小誌將走往何方。
對談者介紹：日 × 臺 × 韓
地方文化雜誌《IN/SECTS》主編，成立LLC Insects，自2017年起於大阪主辦「KITAKAGAYA FLEA & ASIA BOOK MARKET」書展。
在臺中老宅開設小誌圖書館。在生活中編輯紙本，在紙本中用插畫記錄喜歡的事物，用獨立出版的方式編輯所見所聞，和居住的城市與人對話，搭配實體空間的再現。
韓籍華僑藝術總監。長年從事韓國設計、插畫、獨立出版等藝術領域。成立設計工作室和出版社，持續在韓臺兩國發行小誌，並推廣韓國獨立出版講座和教育。
Ｑ：各位喜歡上小誌、藝術書籍的開端？
松村：約莫25年前左右，我從高中時期就很喜歡看雜誌，為此買了不少雜誌，也從中獲取了很多資訊。從90年代喜歡雜誌的人應該都會看的《STUDIO VOICE》，又或是作為《POPEYE》前身的《relax》之類的刊物，除此之外各種音樂雜誌也都很有趣，時尚雜誌我也有讀，這些經驗應該可以說是我的契機吧。
王德：我是從插畫、及製作插畫相關商品開始，參加了很多展覽及藝術市集，也因此自然而然就認識了很多販售書籍的攤友，他們就是販售他們自己製作的小誌。大約是2013至2015年左右，韓國對獨立出版還是比較陌生的狀態，而我那時會邀請獨立出版製作者一起開辦講堂，從企劃、文字到排版綜合性地教大家完成一本自己的小誌。2017年開始，也有一些公家機關開始邀請我開設課程，對我來說的初心也是動力，就是教授「一般人製書」，透過教學將製書的方法傳遞給一般人，讓製作自己的書籍這件事普遍化。
A J：大約國小的時候，我就比較喜歡看小小的、圖片多的東西。像是以前專輯的塑膠盒裡面都會有一本方形的、薄薄的特典，裡面大部分都是圖片，封面都特別好看；還有現在都被拿去放在影印機上當裝飾品的零食乖乖，以前裡面會附送一本小小的、用塑膠袋包裝的小漫畫，現在已經絕跡了，這些對我來說就像認知小誌的開端。
「KITAKAGAYA FLEA & ASIA BOOK MARKET」會場設有餐飲攤位、插畫家們販售自己的刊物之餘替人畫肖像、現場絹印圖案到隨身物品上，在輕鬆、不設限的氛圍中也更多好玩的嘗試。（攝影：三宅愛子）
Ｑ：各位認為臺/日/韓獨立出版書籍的特質為何？呼應了哪些文化、歷史與生活現況？
松村：以日本的環境來說，在「小誌」之前有過一段「Free Paper」的風潮，不管是誰都可以簡單製作、發行刊物。小誌其實也是啊！這種無需刻意、不必過於費力就可以輕鬆製作的刊物有很多類型。舉例來說，有聽過「勝負パンツ」（決戰小褲褲）嗎？主要是指日本女性在想要和目標對象共度春宵的那天會穿的內褲。想要美美地裝扮自己、又或是看到破破的舊內褲覺得不開心時，會替自己買件內褲。秋山愛小姐製作的小誌《Pantieology》藉由手繪女性內褲，用趣味的方式呈現這類私密、帶有性隱喻的題材，內容豐富度堪比主流出版品；又或是有很愛檸檬飯的人吃遍不同店家的檸檬飯製作而成的小誌。像這種個人取向強烈的小誌有著各式各樣的主題，題材真的非常廣泛，並且大家也都可以盡情去創作自己喜歡的內容。
當然現在有不少作工精緻的小誌，但要說小誌與其他出版品最關鍵的差異，應該是作者對於刊物費了多少工夫與心思吧。小誌就算不易讀也沒關係，如何傳達出創作者的想法與意念才是最重要的事，「內容的有趣程度」我覺得很重要，如果喪失了這個區別，小誌的存在價值也會消失不見，變得跟一般書籍沒什麼兩樣了。創作者對主題的熱愛程度以及充滿熱情的創作方式是小誌的靈魂所在。
王德：在韓國，藝術可能是其中一種題材而非一種主流，韓國小誌的創作題材很大一部分來自家庭、職業，男女老少都可以用很簡單的方式製作一本書。比如《哥哥日記》就是作者將哥哥小學時期的日記複製後印刷成書，紀念因車禍已離開人世的哥哥。韓國的小誌有著這樣的趨勢，一本書可能只是為了一些很私人的生活狀態，但是會引起讀者的共感，會讓他們聯想到自己離去的家人，或者是兒時的生活節奏。這樣的作品個性，或多或少也跟韓國的社會背景有關。90年代初到1945年遭受日本統治，解放之後馬上又開啟韓國版的南北戰爭，之後馬上又面臨的是軍權統治，封建的社會風氣使得人們想說什麼話都無法訴說。2000年代初才慢慢進入了民主化社會的時代，可以盡情地表達言論。在戰爭的打磨下，韓國成為一個飢餓精神強烈、步調非常快速的國家。
A J：我會一直想透過空間去推廣紙本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當初我覺得一個獨立的、不那麼fine art的空間，一般人是很難在臺灣找到的。當然現在很多比較社區型的空間也遍地開花了。之前跟日本的朋友討論過，臺灣的小誌有種「雜感」，真的什麼都有。就像臺灣，雖然是一個很小的島，但島裡的山很高、旁邊的海溝也很深，就有點類似這個樣子。長輩看到小誌可能就會說：「啊你這個薄薄的怎麼賣這麼貴？」我以前剛在日本接觸到小誌的時候也這麼覺得，紙上就幾條線啊，買回來也沒有幾個朋友看得懂，臺灣這樣的書其實也很多，但進到市場的速度很快，要維持小誌的獨立狀態就很困難。我覺得就像臺灣很容易缺水，水從很高的山上快速入海，這就是島嶼的個性吧。
《IN/SECTS ate》是參加紐約的藝術書展時製作的，忠實地藉由紙本，紀錄下「這就是我們編輯部每天吃的日本食物」。從拉麵吃到義大利麵、炙燒鰹魚生魚片配上麥當勞薯條，拍下這種我們每天習以為常的日常吃食風景，讓大家可以知道「喔～原來也有這種飲食生活呢」；《路上觀察》中收集了滿多這種會讓人不解「留著這個樓梯的意義何在」的照片，展現創作者個人獨特的視角與觀點；內容較嚴謹的《戰後與喫茶店》，探討戰後關東圈的喫茶店與其相關歷史，除了介紹店家之外，更深入研究在什麼樣的歷史背景下催生了這些喫茶店，並延續至今日的喫茶店文化等等。串連起臺日共通的懷舊之情。
《歐巴日記》是妹妹為了悼念已逝的哥哥，藉由重新編輯哥哥的小學日記和照片編輯，喚醒讀者回顧身邊家人的美好記憶；The kooh是王德最愛的韓國獨立出版製作者, 他以獨特的眼光不斷挖掘占術，符咒，妖怪等充滿幻想的主題製成調皮的小誌。《朝鮮占術書》主要收集了作者考察的各種韓國古代占術，兼具考據及創意價值。
Ｑ：3位近年觀察到何種小誌、藝術書籍的創作趨勢？
松村：近來日本獨立書店中，小誌的櫃位與陳列的數量有在增加。從以前免費發放的刊物進化到成為能收費的商品，品質當然也有與時俱進，逐漸脫離大眾對於「小誌偏向宅文化」的偏見。最近聽說關於性平議題及社會議題的小誌有增加的傾向，但市面上數量還不是太多。
王德：韓國有一個優點，當獨立出版漸漸地愈來愈有影響力，政府就會承認並共享這樣的能量與資源。有一陣子韓國幾乎所有圖書館都在舉辦獨立出版講座，我也帶著幾個製書的夥伴一起前往各地開課。
A J：回應王德提到的製書教學、與教育有關的獨立出版，我自己在教學的時候總是會跟學生說，小誌還是要做一些比較反社會的題目，這與小誌的本質與出處有關。我會在店裡空出更多位子去展示印量很少，或是雖然成本不高但概念有點意思的書籍。雖然臺灣讀者還是傾向收藏看起來比較「完整」的作品，但是偶爾那種有趣的東西會出現在這樣實驗性的小誌中，創作活性會比已經進入完整的出版系統，比如企業專案、官方展覽來得活躍許多。
德國Indiemagsu藝術書展小眾、休閒卻不失嚴謹的氛圍，讓Argi印象深刻。
日本多元的展覽形式與場地，考驗參展人移植書展空間的能力。
韓國獨立出版能量藉由教學的形式傳承，不僅公部門邀請專家為一般民眾開設製書講堂，王德也不斷致力推廣低成本、低門檻的小誌創作教學，讓一般民眾也有機會透過出版與創作述說自己的故事。
Ｑ：就松村先生主辦書展的經驗，請問舉辦「KITAKAGAYA FLEA& ASIA BOOK MARKET」的起心動念？
松村：大約20年前開始，日本就出現出版業景氣低落的狀況，實體書籍的銷量日漸低落，大家變得不太愛讀文章，還出現了「活字離れ」這樣一個說法。我想網路的興起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各種淺顯簡略的資訊在網路上都能查到，因此雜誌的銷量一落千丈。而書籍的品質也日益下降，比起像我們這些編輯者覺得有趣的內容題材，變成出版的書籍會充斥著「大家好像都知道的資訊」，書籍從原本是用來獲取未知資訊的工具，變成了再看一次「自己好像本來就聽過的事情」。而韓國也和日本的處境類似甚至更糟，但仍舊有著愛書並努力做出有趣好書的人，臺灣應該也有相同的情況。
但我覺得問題不在這裡，想著大家難得都有在做紙本，想要把更多有趣的情報發信出去，那就不要侷限在日本國內，可以試著與抱有相同煩惱的鄰國共享，能創造新靈感的活動。日本與臺灣的語言隔閡相對來說其實並不那麼高，但對文字創作者來說言語的門檻就會大，考量這一點後，發現製造大家互相交流的機會這件事非常重要。因此，就嘗試聚集東亞地區有相同煩惱的夥伴們交換點子，在2017年首次舉辦了「KITAKAGAYA FLEA & ASIA BOOK MARKET」。並且挑大家方便的中間地點大阪舉辦，從東京出發到大阪負擔不重，韓國出發到大阪整整比飛東京少了一萬日圓，省下這些差額其實就能在日本多玩很多了。
Argi不僅是小誌推廣者，也是創作者。他不喜歡計畫，當題材累積到一定程度作品自然會誕生，自出版品的靈感豐富擷取於日常生活。
王德與插畫家合作，從獨立企劃、創作到印刷出版，協力完成一本完整的小誌作品。
Ｑ：A J、王德參與書展的經驗豐富，兩位認為獨立書展存在的重要性為何？亞洲書展有著哪些特質與趨勢？
A J：這兩年因為疫情的動盪，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很多實體書展都取消，不像以前能夠跟朋友討論今年有哪些有趣的事情可以慢慢玩，沒有一些見面、互動能作為時間點去串聯這一整年的時間。我覺得對於小誌的出版與創作來說，把書做出來是不夠的、去寄賣是不夠的、見面聊天是不夠的，書展有點像是祭典般的存在，能夠與很多質地有趣的人與事相遇，你會想要Mix這些事情、大幹一場。
臺日韓書展各有強項。臺灣的書展比較華麗，主辦單位的主題派對風格很強烈；日本書展則是綜合陳列很強，以2014年參加了「TOKYO ART BOOK FAIR」為例，如今想來，那是我覺得書展最興盛、最令人嚮往的時期。他們把印刷展結合小誌或藝術書籍的展區，已經超越了手工製書，把所有紙本專業的可能性都揉在一起；而韓國書展的議題處理很積極，像是2017年佔空間有與韓國的一個藝術團隊「Loca × Loca」在本冊圖書館合作策劃《韓國獨立出版展》，除了K-Book的臺韓交流，他們還以當時韓國發生的一個船難事件為題材製作成小誌，藉此與外國人分享這起社會事件在韓國的狀態。
王德：我反而喜歡臺灣那種共和國般的熱鬧書展。我參加的第一個書展就是臺灣的「草率季」，跟韓國還是以本土作品為主的書展型態非常不一樣，參展的大家也不是以賺錢為目的，而是想藉此帶著還國的品牌來跟亞洲各國的創作者交流。在韓國，書展是一個把獨立書店聚集在一起的場域。就跟《七龍珠》裡的世界第一武道大會、臺灣的異國料理吃到飽餐廳很像。
創作者平時將小誌寄賣在書店，無法直接接觸消費者，只能藉由書店的結算間接地獲得讀者的反饋，唯有書展才是創作者可以與消費者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平時我們這些做書的人沒辦法聚集在一起，然而透過這種大型的藝術書展，可以聊聊彼此最新的創作與想法，增加作者之間、書店之間交流的長度。去年11月韓國疫情稍微趨緩，讓大型書展得以再次線下舉辦，雖然只維持了一個月左右卻還是很幸運的，透過排隊的人潮為冷卻的獨立出版市場注入活力。
Ｑ：新的一年，3位是否有新計畫等待實行？
松村：其實如果自己動手去做過就會理解製書的有趣之處。我覺得動手做是一個滿大的誘因。試著做出作品之後就會希望給別人看對吧，為著這個動機就會去參加書展之類的活動，實際去參加看到其他人的作品後就會發現「啊，原來可以這樣做啊」、「原來有這種手法啊」，進而對書燃起更多的興趣，這是一個滿好的循環對吧。交流也是很重要的一環，自己做出的刊物被人閱讀又或是去接觸別人的作品，我覺得這種交流是很快樂的事。雖然也不太算「新」計畫啦，《IN/SECTS》創刊至今已經12年了，我們也想嘗試不藉由傳統通路，而是小量、直接交付給書店的形式製作更多的書刊。如果明年狀況許可的話，我還想去參加海外書展。
王德：期望今年能開啟更多跨國交流，無論是透過書展、講座還是藝術創作計畫都好，如果能延續這樣的交流能量，讓韓國的獨立出版可以被更多人了解的話，或許臺日的創作能量也能為韓國較保守的書市激起一些火花
A J：我還是試圖保持在一開始的那個樣貌，有一點刻意跟整個社會保持一個距離，繼續對焦在難以定義且微小的出版，讓很熱的東西冷卻下來，腳步再放慢一些。像歐美書展那樣自在生活的狀態，找一個廢棄的老廠房擺好桌椅書本就很平靜地交流，有時候甚至只有書沒有人，每個人就很自然地翻閱作品，完全不做作的氣質，我覺得是目前我心目中比較理想的書展狀態。至於線上的可能性我還是個苦手，就先放一邊吧！因為我真的真的非常熱愛實體書籍。
完整臺×日×韓精選書展推薦，敬請參閱《秋刀魚》第34期
〈Japan create 現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