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鐘子棋
隨著大鍋內壽喜燒的滋滋聲,眾人圍著餐桌一一夾起牛肉涮進蛋液中,喧鬧聲頓時佔據四坪大的榻榻米空間。平凡的午後用餐時光,正是日本導演荻上直子的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場景。她擅長以和緩的步調,輔以微溫的敘事切角,描繪社會中不起眼的角色,從景框中捕捉角色們互動、進食、談話,像是書寫散文一般道來他們的日常百態,能夠帶著觀眾短暫告別現實緊湊的節奏,放慢腳步沐浴在電影溫暖的療癒魔法。
走進平凡的生活場景。
荻上直子的作品中,時常安排一個白紙一般的局外人角色,引導觀眾進入「某個既定的日常」。她在《樂活俱樂部》化身前往南國小島度假的都會女子妙子,從原先仰賴效率與機能的緊繃狀態中逐漸放寬心,接納慢活小島「與世無爭」的生活樣態;她也是《當他們認真編織時》媽媽失蹤的女孩小友,意外走進舅舅牧生和跨性別戀人凜子的生活,而在沒有血緣基礎的關係中,反而感受家庭未曾帶給她的親情歸屬;又在《河畔小日子》裡成為剛搬進鄉間牟呼栗多社區的山田,與鄰居們的互動間緩緩打破心牆,同時摸索如何面對至親離去。
像是透過電影參與了某段兩個小時的旅程,荻上直子帶著觀眾抵達的不是驚心動魄的冒險征途,而是某個平凡至極的生活場景。潛伏在日常故事間的議題在經過消化後,反倒讓嚴肅的選題得以輕輕落地,致使電影不僅止於詩意的呢喃,反而一次次給予我們對不同議題的洞見,能在某個生活中的體會與電影相似時,豁然了解導演試圖從作品中關注的議題面向與其箇中意涵。
暖心又暖胃,從美食中刻畫生活感。
料理更是荻上直子的電影裡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她擅長以美味的食物深入構築生活感,拍出一道道令人食指大動的「好看又好吃的電影」!
無論是《河畔小日子》中日復一日的白飯佐上醬菜、《當他們認真編織時》炸唐揚雞與小巧可愛的便當、抑或是異國餐館《海鷗食堂》販賣的日式飯糰與薑燒豬肉,僅僅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卻次次建立起電影和現實的連結,而這些和他人一起用餐的場景,也往往能讓我們嗅著飄來的飯菜香,回味單純享用美食帶來的滿足感。
直面許多電影避而不談的社會群像。
有別於作品被貼上的療癒、樂活標籤,荻上直子的電影其實觸碰了嚴肅且寬廣的議題面。《樂活俱樂部》從桃花源般的度假小島書寫慢活步調的使用守則:凡事不一定要精確、不一定要處處嚴謹,偶爾放慢腳步、拋開物質慾望,享受什麼事也不做的時刻,便能成為煩悶精神的出口;《當他們認真編織時》不只擁抱了跨性別族群,片中對於霸凌與單親議題的著墨絲毫不遺餘力,更藉由不同的母親臉譜,拼湊出教育孩子應該抱持的正確態度;《河畔小日子》則由遺骨議題開展,試圖拉近「死亡」與生活的距離,推敲與死亡共存的方式。
我們往往可以從荻上直子的作品中,看見她溫柔關注許多電影不常也不敢做的題材,每每都能藉電影裡「不起眼的角色」撥開日本社會的不同面貌。
讓陽光灑落在陰影之上。
雖然素有「療癒系導演」美稱,但荻上直子執導的作品與其說是療癒,不如說他們都同樣具備某種「向陽性」,既捕捉了角色的陰暗面,又從中刻畫他們如何「正向」地與陰影共處,繼續向前進。
如同《當他們認真編織時》凜子將生活的憤怒、傷心與煩惱織成球體,待累積至108顆煩惱時放火將其「超度」。在片中也聚焦跨性別者成長過程可能面對的困境,又從伴侶牧生的一句「既然喜歡上凜子這樣心地善良的人,其他事情都無所謂了。」除了側寫凜子與凡人同樣追求幸福的內心渴望,亦描繪跨性別者能夠獲得幸福的可能性,試圖磨平社會尖銳的異樣眼光與成見。
《河畔小日子》則注視著社區裡種種面對至親離去的方式:有人透過觸摸遺骨宣洩想念之情、有人將伴侶的骨灰灑進煙火中,綻放成一瞬燦爛、遲遲無法面對父親死亡的山田,則在最終為父親舉辦熱鬧華麗的遊行喪禮。學會好好告別,我們似乎就能稍微懂得如何與死亡共存,而當我們不避諱的觸碰「何謂死亡」時,也許便更能回頭思考「何謂生活」。
「講死者遺骨、談論死亡等,故事很容易變得沉重,所以我盡可能加入一些自己特有的幽默感在裡面,希望整體的呈現更為正向,也希望觀眾能會心一笑。」荻上直子針對《河畔小日子》在訪談中如此表示,正巧說明了她在導演筒下的作品質地,一再透過向陽的筆觸,匯集許多日常中微小的幸福片刻,更在影像間梳理了許多平凡場景,並從中剖開社會長存的某些陰影面,讓傷口得以透氣,如雨後放晴一般,一次次灑下和煦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