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林珈綺、攝影—酒井優衣、取材協力—郭晴芳

米軍ハウス
橫田基地外的美軍住宅被稱作「米軍ハウス」（美軍house），因韓戰期間駐日美軍家屬增加而興建，現已開放讓一般民眾居住。全盛時期大約有2000多戶，現已剩下不到150戶，也因為屋齡高，剩餘的米軍ハウス遲早將面臨拆除的命運。

1999年，還沒成立民謡クルセイダーズ（民謠十字軍）的田中克海（以下簡稱田中）坐著朋友的車子前往東京郊區的福生參加餃子派對，途經國道16號線時，視野一下子變得豁然寬廣，到了朋友的居住的「米軍ハウス」（美軍house），更是大受衝擊：「なにこれ！かっこいい！」（這是什麼！好帥！）推開門迎來的是寬敞的客廳，以及日本沒有的chill氛圍，聊一聊才發現他的偶像Happy End的大瀧詠一也住在附近的米軍ハウス。那天晚上，他聽說附近正好有人準備退租，於是隔天立刻趕去看房，當時碰巧遇到前房客與房東交屋，就直接拜託房東把房子租給他。自此便落腳福生，現居一棟門前佇立數棵香蕉樹的米軍ハウス，起名「BANANA HOUSE」（以下簡稱BH），在這裡成為連結這個人與那個人的里長伯，也以此為據點創作。

鏡頭轉向小川尚寛（以下簡稱小川），在還從師寫真家上田義彥的階段，於古書店翻到村上龍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裡頭描繪的生活風景正好提供了他當時所思的線索，「對我來說，到底喜歡怎樣的照片？」帶著尋找解答的期待，他背起相機，於2016年初次踏上了福生街頭。取景過程中，他將鏡頭瞄準一間米軍ハウス，結果屋主突然邀他進房，一入門的反應也是大為衝擊，與田中的驚喜相反：桌上杯盤狼藉、讓人發癢的黃色沙發、招待人的洋芋片居然軟趴趴，因為撒了醋。屋主是三位美術大學的學生，小川說別看他們這樣生活，這些人有很好的美感，他們用生命胡搞瞎搞的生命樣態，觸動了他心中某種理想：「鎖壞了也不修，365天日日敞開大門，任憑人來來去去，且從不拒絕任何訪客，進到屋子總能找到樂趣，這樣的氛圍非常吸引我。」福生的風景從此住進心底，在2019年正式成為獨立攝影師時，因為想住在有庭院的房子，於是想到福生，因緣際會下住進了BH，現與田中互為室友。

BANANA HOUSE

很難想像兩個年紀不小的男生住在一起會如何布署房子，結果離預想的很遠。採訪前田中先帶著我們在屋子裡外穿梭參觀，黃昏時分，屋外點了串燈，氣氛溫馨了起來。一入門，黑膠唱盤正轉動著律動感強烈的旋律，眼前各式古董家具上陳設著意義不明的藝品，有佛像、有飛馬、有非洲土偶，共聚一個空間卻不違和，並有意識地在各個角落點綴綠意，還有整面的黑膠牆與書牆，教人應接不暇，宛如電影場景般。

有了名字的房子，像是被賦予了靈魂，BH是街坊鄰居舉辦home party或是平時三五好友喝酒聊天的地方，有時聊一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田中說：「之前我們和也是住在米軍ハウス的源醬（思い出野郎Aチーム的percussion，雜誌後面篇幅有專訪）組了個團體『BANANA HOUSE BOYS』，我和源醬擔任DJ，小川是MC。除了在BH表演，也不定時會到其他地方演出。」小川很珍惜這樣的緣分：「在這裡結識的人、生活節奏與溫度感都和我非常契合，讓人總有種會發生些什麼事的預感。這並非我一個人能建立或體驗的，卻能與他人一起創造，我只能透過照片紀錄這一切。」

並非憧憬美國

然而，矛盾的是米軍ハウス因戰爭而生，福生的繁榮也源於戰爭，田中覺得儘管在這裡生活很開心，但曾經的不幸也是事實，「我喜歡西洋音樂，但並不覺得什麼都是美國萬歲、美國最好。像第一個用日語創作搖滾的樂隊Happy End，雖然強烈受到西洋文化影響，其音樂依舊是轉譯後的原創。」小川對美國也是同樣的態度，「我對美國文化確實有興趣，比如電影，第一本攝影集《Patrick》也恰好攝於美國，但我並不憧憬美國，反而滿喜歡那些憧憬美國的日本人。」會這樣說，是來自小川骨子裡的攝影師眼光，他打開話匣子說：「我很喜歡『偽物』（仿冒品）。與其說是仿冒品，更準確地說，我喜歡它們努力成為『真品』的那種狀態，這個過程我覺得很迷人，未完成的狀態比起那些完整的作品更有吸引力。我自己就曾經是嚮往美國的日本人，這種特質既是一種美，也可能是一種醜。但美的東西並不總是美，醜的東西在不同的光線下，也能變得迷人。關鍵在於觀者的詮釋能力。」

米軍ハウス也非真品。田中分析道：「我們現在住的米軍ハウス對美國人來講也不是真正的美式房屋，因為當時施工得很趕，雖採用美國的設計圖，但寸法完全是日本的。」這個狀態與他的樂團「民謡クルセイダーズ」有異曲同工之妙，成立於2011年，田中因想復興民謠成立了10人樂團，而為了讓生於常民日常的大眾歌謠抓住年輕人的耳朵，他們也注入了自己喜歡的曲風，爵士、搖滾、電子⋯⋯，但基底始終是日本，就像米軍ハウス。關於復興民謠的初衷，田中天馬行空了起來，「假設日本沒有戰敗，學校教的音樂會不會是民謠，而非那些西洋樂？」他希望民謠也能成為像爵士、搖滾一樣的大眾音樂分類，為了實現那個平行時空，民謡クルセイダーズ誕生。不過此說或許並非空想，他們於歐美巡演的盛況，是日本民謠逆向輸出歐美的實例。

從此在這裡有了根

兩人都與福生結緣了10年以上，聊到定居此地之於各自創作的影響，他們都認為福生有種獨特的社群氛圍，讓人感到安定，「這裡聚集了許多令人敬佩且溫暖的人，他們構成了美好的社群。」除了心情，小川認為，居住在個性鮮明的米軍ハウス，以及現在的生活方式，賦予他的作品更強的說服力。田中也深有同感，民謠本是與地方緊緊相繫的產物，身為民謠創作者，福生讓他消除先前在都市生活的不踏實，「在和沖繩或愛努人聊天時，都能很明確地感受到他們的根，現在的日本人對於根的連結越來越薄弱了。但我認為正是因為我深根福生，讓我的創作變得更有故事性了。」

訪後我們開玩笑地說，過了100年後，田中在此創作的歌就會變成福生人琅琅上口的民謠吧！而田中也偷爆料，小川最近在學唱民謠，只是還唱得不太理想。（笑）

田中與小川就像扎根於庭院的香蕉樹，在BANANA HOUSE續寫福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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