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高彩雯、攝影—Michiko ISHIKAWA、圖片提供—長島有里枝
家庭往往形塑了每一個人最初的感知,既是一面花鏡,映照出價值觀的養成路徑; 也是一個通道,引領人們走往想望的生活︒攝影家長島有里枝從原生家庭開始,在親情場景中架起攝影之眼,女性意識在快門與字句中活了過來,翻看各種角度與眼光,顯影女性不凡的靈魂︒
家族・裸體・寫真 用家族寫真對抗有色眼光
Q:請談談剛出道時「家族裸照」的拍攝計劃。
A:家族裸照與其說是綿密的拍攝計劃,不如說是內在問題意識的自然流動。為了參加攝影展,在思考作品時閃現了另類家族照的想像。青春期時,父母感情非常差,我總是被迫當調解人。由於待在家裡感到很痛苦,20歲時離家出走過、剃過光頭、還跑到歐洲當背包客,甚至開始疑惑「家人是什麼」。同時期,湧起「被看成女人」的不適感,因為90年代的日本、流行「露毛寫真」,是一股「商品化」女性身體的潮流,明明是為了賺錢,卻安上「藝術」名號正當化他們的行為。於是我想,能用個人的方式,表達對這種潮流的不滿嗎?如果跟家人一起拍裸照,處在家人之間,我自己的身體,就不會以消費式的性脈絡看待吧!
Q:所以是用「家人」來抵抗男性視線的行動嗎?
A:是的,不管是哪種男人,都不會用有色眼光看家族照吧?利用這樣的效果,呈現自己的價值觀,以及新的尺度。
Q:家人都很爽快地答應嗎?
A:大家都答應啊。我家本來就是夏天會只穿內衣褲晃來晃去的家庭,媽媽跟外婆上半身時常沒穿,以前很多日本家庭都是那樣。只是拍攝時間很短,可能大家都有點害羞吧。弟弟那時17歲,不斷催我快一點!
有里枝版的Self-Portrait 戲劇構圖和觀看方法
Q:作品推出後,接收到的反應?
A:大多是肯定意見,像是「出現了藝術新星」的正面評價。同時,我也拍攝另一種裸照, 收在我的攝影集《Self-Portraits》裡面。裡面設計不同的擺拍,像是男性雜誌裡的女性會被要求擺出什麼姿勢。我把這種照片再次挪用,做出嘲倣效果;或並列生活照,藉著這種方式,呈現男性視線和我的真實生活差距,戳破男人自以為是的色情幻想。
Q:從年輕時拍到現在的Self-Portrait(自拍肖像), 收錄在攝影集《Self-Portraits》中。現今又如何看待「自拍文化」的可能性?
A:我是用相機的自拍計時器,在腳架放上單眼相機去拍攝Self-Portrait。而Selfie 則是在自己手持距離內拍攝的照片,角度受限,跟我使用腳架的Self-Portrait 是完全不同的行為。我決定構圖時,是有計劃的。我認為這門藝術還大有可為。Self-Portrait 就像是戲劇, 拍攝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創造場景。
天生的幽默感,加上女性主義的語言及覺察能力
Q:早期家族寫真和自拍肖像作品,雖是為了抵抗男人目光,但是能感覺到你獨特的幽默感。
A:被說幽默真的很高興!小時候被問及未來職業,我都回答:當搞笑女藝人。因為「有趣」是非常有力量的。
Q:早期作品中已充滿女性主義式的思想,為什麼還重回校園讀性別研究碩士?
A:年輕時用直覺創作,也從書本中得到更多的印證。但在美國留學時,我發現光用照片遠遠不夠,一定要用語言解釋自己的作品。後來,獲得木村伊兵衛獎,也懷孕了,這次是身為女性,直接碰撞了女性主義式的困境。那時我非常想用讀書理解自己的處境,可是沒有時間。如果是自學的話,一定會被認為必須優先照顧孩子或做家事。所以我想,上研究所就能被理解不得不讀書,「她是研究生嘛,得讀書。」
大學時讀西蒙波娃,研究所時讀巴特勒,我才認識到並沒有所謂的女性「本質」,世界在眼前豁然開朗。像我最近才知道第二波女性主義的「personal is political」這句話,但自己好像很早就在作品中表現了這樣的思想。透過讀書,我再度了解、印證,並獲得自己的語言。我想,比起年輕的時候,我現在更喜歡自己。
家人與我 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自我探索
Q:為什麼要拍攝家人呢?
A:想更認識自己的家人,想要一起度過更多時光,不想忘記自己曾有過那樣的心情。
Q:請說說你的家人。
A:和母親一起製作帳篷作品展時,製作過程的日記將刊載於文藝雜誌,裡頭記錄了跟母親吵架的過往。刊登前跟母親討論,「這些日記是有趣的作品,但可能會破壞妳的形象,或許妳會被批判不是好媽媽。若妳不喜歡,可以不要刊登。」母親回答我,「我完全沒問題,一定會有人因為這些記錄,得到鼓舞。」很慶幸我的母親是這樣的人。母親曾有去巴黎當裁縫的夢想,即使沒有歧視問題,女性在孩子和夢想之間,仍然不得不取捨。因為這次合作,70歲的母親能通往夢想的道路,雖然和原來夢想的形狀有所不同,但不只成就自己,也成就別人,並得到足夠的鼓舞跟報酬。
相較於母親,父親常跟我說,要自立,要能養活自己。他受自己母親長期家暴的影響,一再灌輸我「女人要獨立」的觀念。雖然身為女性確實艱難,但不能說「唉,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沒辦法啊!」另外是與前夫之間的相處。前夫在我懷孕時去美國留學,所以孕期大部分是我獨自一人,加上他完全不做家事,所以我很早就離婚了。離婚後心情好多了,而我的思考也愈來愈接近女性主義。
最後,是我的兒子。他10歲那年,我和現在的伴侶在一起,還不知該怎麼開口的時候,兒子問我:「媽媽妳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只好跟他全盤托出。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很認真地與他說明,跟現在已經是大學生的兒子成了無話不談的關係。不過,他說在外面有點困擾,因為我常說得太過頭了。(笑)
Q:最後,對你而言「家人」是什麼呢?
A:對我而言,「家人」是,要讓所有成員慢慢拼出來、永遠不會完成的拼圖。
長島有里枝
1973 年生,攝影家。曾獲木村伊兵衛寫真賞、入圍三島由紀夫賞。著有多部攝影集及文集作品。由長島有里枝共同策展的《FEMINISMS》聯展,探討多元性別表述所產生的違和感,10月16日將於金澤21 世紀美術館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