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煎煮秋刀魚的聲音滋滋作響,天空似乎快要下雨,母親擦了擦手走到陽臺快速收下昨日的衣物,沒有對白的畫面,安靜地等待家中的成員共聚。這不是電影場景,這是一般家庭最平凡的午後。開啟日本家庭電影新頁面的當代導演,是枝裕和不同於小津安二郎描繪的《東京物語》,他的「家庭」更顯質樸,平淡地恍如在寫下你我家中場景一般,「留白」的對話,讓人自行想像,擅長以「慢」來敲醒觀眾心中遺忘的回憶。是枝裕和的電影有種魅力,每當觀影結束後,有人落淚、有人不語,但更多時候是「結束了嗎?」的措手不及,卻在某個與家人散步的日子裡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是枝裕和當時想傳遞的訊息阿。」相較一般電影帶給人的視覺震撼與緊湊的劇情安排,是枝裕和用一個微小的動作與故事,將生命厚度以人與人相處的層層堆疊,讓平凡保有原本的滋味,清淡卻後勁無窮。
人,比劇情重要
「如果一開始解讀『劇情』的方向性帶過強烈,理應關心的、事件背後的『日常』就顯得平淡無趣,因為我相信『人』比『劇情』重要。」是枝裕和在2014年的散文集《宛如走路的速度──我的生活、創作與世界》如此說道。從紀錄片與電視臺起家,是枝裕和的作品即便到後期的「創作」與「編劇」,仍反映社會面相、取景街頭。究竟在這樣的創作者腦海之中,「觀察」與「批判」一定同時並行存在,相信人比劇情重要的導演,勢必更懂得著墨人心。「拍攝劇情電影時,盡量讓人家感覺上『好像在拍記錄片』,記錄某個人的某段生活時光。」是枝裕和第一步回答著「記錄片」的寫實,與「劇情片」創作上的異同,因為記錄片的經驗累積,讓他在人物刻畫上更顯自然。
來自日記的創作靈感
「如果日常生活描述起來不夠充實,這部電影就會是失敗的作品。」是枝裕和曾說,幾度在撰寫劇本時,來回思揣母親都怎麼替剛洗完澡的孩子吹頭髮?餐桌上誰先動筷?以什麼方式牽手?吵架時怎麼叫住對方?越是現實,越值得玩味。這回即將上映的最新作品《比海還深》中,由阿部寬飾演的男主角正是個落魄的過氣小說家,遲遲寫不出新作,倒是習慣在便利貼上寫下與他交談者的對話。現實生活中的是枝裕和不是過氣作家,但隨手抄寫靈感的方式倒是不謀而合,從平日熟悉的日記到為創作劇本專門撰寫的筆記,都隨著生活上的一句話、一個畫面而豐富了記事,作為新作題材。「總是在搭電車時觀察人或想著臺詞,靈光乍現之際會寫在手機上。」從口袋拿起手機,快速翻起筆記中的頁面,片段的、單字的、人物描繪的,是枝裕和毫不吝嗇的讓我們看見他的私藏,「終究我還是喜歡手寫。」即便科技再新,回頭還是抄寫在筆記本中,感受書寫時的心境與溫度。
人們總是喜歡探究創作者的靈感,卻渾然不知素材就環繞在身邊。《比海還深》電影中,男主角創作的小說因描繪家中角色而被姐姐訓斥。是枝裕和笑說,這是他撰寫散文時,將爸爸欠債借錢的事情劈哩啪啦的寫入文章中,被自己的姐姐叫去,就像電影裡說出,「我們家的事情不是你一個人的東西。」明明被罵了卻覺得這句話很棒,馬上記下來使用,「反倒是姐姐來看首映時,始終沒有發現這句話是她講的。」是枝裕和像是大男孩般,做出調皮的表情,也許在他的世界裡,每個人、每句話,都能成為電影的片段,等待真實人物們自己發掘,他埋藏在比海還深的細節裡。
「有勇氣成為別人過去」的大人
劇情圍繞在「達不到夢想」的失意小說家身上,這回《比海還深》有股濃濃的「失敗者」之味,即便到了50歲,是枝裕和還是帶領著大家,探究這個比宇宙之謎還難解的問題,「究竟何謂夢想?」、「究竟我們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回到最初角色設定的原點,正巧同一時間拍攝《海街日記》,這4個面對人生困境卻抬頭挺胸的姊妹們,是如此正面;是枝裕和決定寫個「彎腰駝背的男人」,充滿著負面、落魄,直到最後才「稍微有一點點抬起頭的感覺。」於是,阿部寬的無能,與海街4姊妹的萬能,成了有趣的對比,卻也著實的呈現了人的各種樣貌。
電影中透過孩子的視角,不斷提出「我不想成為和你一樣的大人!」是枝裕和心中「理想的大人」又是什麼模樣?他回答:「有勇氣成為別人過去的人。」這句話正是電影中,Lily Franky的臺詞。Lily Franky是個奇妙的人,集演員、攝影師、插畫家,與作家於一身,遇上是枝裕和「擅長觀察演員」的性格,兩人激出不少火花。「在寫作劇本時,我是邊寫邊想演員,在依照演員的性格寫出他的臺詞與動作。」這句重要的臺詞,正是他想著Lily Franky的人,浮上腦海的一句話,「演員都有自己的生命,想像演員演出角色的情境,臺詞自然就會跑出來。」是枝裕和在散文集中也曾經提到,和演員共同討論出最自然、符合性格的動作,才是最真實的樣貌,「因為每個人的呼吸、肉體、聲音和皺紋,都是不可忽視的生命史。」或許要成為什麼樣大人的哉問,在每個人的心中各自有想法,無論答案是什麼,都像是枝裕和所形容,最真實的存在著。
餐桌上沒說出口的話
無論哪一部作品,「料理」一直在是枝裕和的電影場景中扮演不可忽視的角色,如果電影院有味道,關於是枝裕和的影片,應該都有著家庭菜的香氣,從《橫山家之味》的炸玉米到《海街日記》的梅酒,如果餓著肚子千萬別看他的作品。「我對家庭料理情有獨鍾,但更重要的是在拍家庭劇的時候,對於食物、對餐桌的描寫是不可或缺的。」是枝裕和進一步解釋,「考慮著『什麼時間和誰吃什麼』才能帶出劇情和故事?是我電影中常遇到的重點。」以《比海還深》來說,現今日本家庭很少有機會聚在一起吃飯,本劇時間圍繞在颱風夜,家人們難得可以聚在一起吃東西,「餐桌上的晚餐」便成為很重要的連結,「更重要的並不是吃東西本身,而是它周邊的時間大家在做什麼。準備的時候,你做什麼、我做什麼、誰做什麼,每一個人負責的事情;或是在吃飯時,每個人各自想起了什麼,這些才是構成故事的重點。」
許多人形容,是枝裕和的電影有料理,也有人死亡,這些元素不斷的在戲裡出現。他觀察,正因為現在的家庭不比早期三代同堂的樣貌,每個人家中總有點破碎、不完整,可能會少了一兩個重要的角色,「我總覺得如果家人沒有少了誰的話,不會有新的人進來。」或許是受到父母去世之後,小孩出生的影響,「我成了父親,家人們的身份也都不一樣了,我的家也慢慢地進化,所以我覺得沒有少人就沒有進化,每個家都有所謂的新陳代謝、所謂的不斷地循環往下一個世代。」是枝裕和說,這就是他所描寫關於「家」的概念。
鄧麗君、臺灣 關於眷戀的情懷
關於是枝裕和與臺灣的關聯,源自祖父母當年因同姓氏在日本無法結婚,兩人飄洋過海到高雄生活,或許又是命運與血脈的命中註定,父親時常說著臺灣的過往,聽著與臺灣有關的老歌,這也影響著日後是枝裕和看到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奠定他想成為導演的目標。與台灣的羈絆,或許不完全是創作的全部,但冥冥之中牽引著他,成為化不開養分。好比《比海還深》之片名,正是源自鄧麗君日本名曲《別離的預感》的一句歌詞。
其實早在《橫山家之味》就已經使用鄧麗君的歌曲《寂寞的花季》作為戲中的歌曲,片名更與歌詞有關,「《比海還深》雖不是續集,但有姊妹作的意味。」是枝裕和描述,句中設定颱風夜裡母親聽著氣象播報後,應該會出現什麼歌曲,「我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正是昭和時代、鄧麗君的歌。」這首帶有點「不倫」的歌曲,像是禁忌戀情般的歌詞,與樹林希林飾演的媽媽、一般家庭主婦截然不同的生活風貌,如此才能稍微觸動到這位早已見怪不怪的老媽,一句「愛的比海還要深。」究竟人生有沒有這樣的愛情?或許就像是枝裕和所寫,戲中母親聽完這首情感深重的歌曲後,講出的第一句話,「幸福是沒有犧牲就無法得到的東西。」我們的人生是否遇見比海還深的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因為犧牲了些東西,獲得微小卻足以支撐一輩子的幸福,導演沒說出口的,可能就是對家庭、對「故鄉」的一種眷戀情愫吧。
《比海還深》
導演:是枝裕和
劇本:是枝裕和
主演:阿部寬、樹木希林、真木陽子
2016年 入選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
9月2日 全臺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