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學墉、攝影—蔡耀徵

一起在出水忽冷忽熱的錢湯裡驚呼連連、走進蕎麥麵老舖才發現陳列的麵條都是用鞋帶示意、喝得酩酊從小酒館離開時才發現連空酒杯也帶了出來,這裡沒有耀眼的都會霓虹,也未坐擁家喻戶曉的歷史名勝,有的卻是能讓人不斷在心頭回甘與不自覺會心一笑的生活。

從福井站搭乘JR越美北線,剛經歷十年一遇寒流的北陸,觸目所及都鋪上了厚厚的糖霜;電車沿著足羽川畔向山行,駛過飯降山茂密雪林後視野豁然開朗——福井縣大野市,一座由兩白山地環抱的北陸盆地小鎮,以雲海中閃耀的越前大野城與清澈甘甜的好水聞名,為這個地方的農產、醬油與清酒等物產賦予了清甜口感,也在昔日城下町的街道中化為細水般的古樸優雅,在大野微住一週,不再是蜻蜓點水的過客,而是稍微浸泡於在地日常之中,生活儘管不是高潮迭起,但總會有某種輕盈的幸福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微住®」是比旅行長一點、定居短一點,為期一週到兩週,台灣跟日本合作誕生的深度旅遊的方式。孕育出第三家鄉的情感,稱之為「緣鄉 (yurusato)」。 観光以上移住未満、あなたのゆるさと(第三の故郷)を育む旅のスタイ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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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眼也淨心的所在

相較於常見的赤色,篠座神社的巫女服是御靈泉的水色。

作為用眼過度的編輯,當聽到篠座神社的御靈泉水有著療癒眼睛的奇效時,心裡不免開始評估將未來雷射的手術費轉作移住基金的可能性。創建可追溯至西元717年的「篠座神社」,境內湧泉「御靈泉」是靈氣匯聚之地,向神明祈求大野微住平安的入鄉式也於此舉行。將玉串恭敬地獻給神明後,戴著篠座神社限定的「眼御守」前往御靈泉淨化身心,捧起泉水先洗象徵太陽的左眼、再洗代表月亮的右眼,讓篠座神社的神明日夜守護雙眼,並將如同《神隱少女》錢婆婆分身魔法的式神紙片輕撫全身,放入泉中,任身體病痛跟著紙片隨流水飄散。揉一揉御靈泉水沾濕的眼睛,再一次睜開時,雪白的篠座神社正閃閃發亮。

在入鄉式向神明宣告大野微住即將開始,祈求神明保佑平安順利。

奉獻給神明的「玉串」是表達自身敬意與感謝的供品。從神職人員手中接下玉串後,以虔敬的心將玉串以枝葉朝門的方向置放在供桌上,並在鞠躬兩次、拍手兩次後完成儀式。

將微住第一天自己製作,並在「みなと」印刷室以孔版印刷印製的名片,同樣獻給神明,向神明簡單地自我介紹。

「篠座」意指有樹林環抱的湧泉低谷,是神明的座位。傳說曾有患眼疾的畫家來到此處,以御靈泉水擦洗眼睛後隨即治癒的故事,近期則是有視力不佳而始終無法考到駕照的高中生,來到神社洗眼後通過考試的傳聞。

如果說是水的純淨滋養了大野的靈魂,則任何混濁焦慮的心來到大野,都能因這裡的不急不徐、靜謐平和的氛圍而被柔軟洗滌。佛寺古剎比肩而立的寺町通,正是能讓心靈放緩為止水般平靜的所在。清晨時分前往瑞祥寺打坐,看著道光住持拿出木棍,腦中開始幻想因不小心打瞌睡而被喝斥棍打的畫面,但住持趕緊闢謠,木棍只是用來度量打坐時腰脊是否打直的工具而已,當然也不排除會用來「提醒」那些不小心睡著的人。挑選一顆軟硬適中的坐墊,位置選在住持說難度甚高的面壁方向,室內此時僅剩窗光,暖氣空調關閉後周遭陷入空然寂靜,是連秒針行進都無法聽見的狀態。原本抖擻的意識開始彌留在半夢半醒之間,身體的邊界感逐漸消融,就好像自己與周遭合一,而在住持進門宣告坐禪結束後,才發覺體感的二十分鐘,在現實世界中其實已經過了四十分鐘。坐禪中體會到的如夢似幻的超脫境界,是過去從未體驗過的靜。走出寺院時,就像心底某部分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心平氣和。

坐禪結束後,即能享用道光住持準備的佛家精進料理——清粥、漬物與味增湯。用膳吃齋也是修行的一環,有必須遵守的佛門規矩。

用膳時一般須保持肅靜,不能以口語溝通,因此在住持協助盛粥與湯時,只要將手持的湯匙向上平舉,便是向住持表達份量已經足夠,無需再盛裝。

碗筷的擺放位置也有特定規矩:左邊的碗放清粥,右邊的碗放味增湯,湯匙與筷子需要擺放在10:10的時鐘方向。若更講究的話,由於過去認為無名指與小指是骯髒的,故用餐持筷僅能使用另外大拇指、食指與中指。

漬物裡的醃蘿蔔不能吃完,必須維持一片的數量。在用餐完畢後,碗內會倒入茶水,須以剩下的最後一片醃蘿蔔擦洗餐具與碗內食物殘渣,並跟著茶水一併,不留一絲浪費。

 

截然不同的職人眼神

鋪有瓦葺的木造平房與傳統町屋式老店舖沿街佇立,街道的典雅氣質令大野同樣有著「越前小京都」的美名,而大野也如同真正的京都,有著許多傳承百年的老舖,以及鑽研手藝的職人。在微住大野的一週間裡,總能夠近距離感受到執著是如何在職人與常人之間,創造壓倒性的差距。譬如在150年老舖「野村醬油」體驗醬油製作,要使用櫂上下翻攪豆渣、將空氣拌入,不過因桶中的豆渣如泥沼,陷入其中的櫂在操作上有著強大阻力,一下就弄得滿頭大汗;但在交由六代目師傅接手後,只見他輕鬆寫意地上下搗攪,就像是漫才裡看到裝傻的一方嚷著「這哪有很難?」,「也太輕鬆了吧!」正是內心帶著最高敬意的吐槽。又或者像在壽司店「江戶文」學習江戶前壽司料理,手中的舍利怎麼捏都是散壽司,但交給師傅後,下一次登場就是份量適中、口感紮實的型態,親眼見證化腐朽為神奇的過程,而這些俐落都是來自於琢磨了一輩子的累積。

仔細一看野村醬油門外張貼的「バカの味」海報,從瓶身鑽出來的人,正是六代目掌門人野村先生的臉⋯⋯順帶一提,野村先生也是大野新名物「世界醬油豬排丼協會」的會長。

在野村醬油的體驗工廠「重右エ門」中,能夠嘗到不同生產階段的醬油滋味,以及大野人非常愛吃的甘口醬油。

不過更讓人著迷的,或許是這些職人眼神切換的瞬間。起初在寒暄互動時還顯得有些靦腆、介紹講解時感覺有點緊張,但當著手示範手藝時,方才有些猶疑的眼神就像開關被打開一樣瞬間銳利,裡頭是全神貫注的專一與對於手藝鑽研的熱情。譬如微住在山中農家民宿「このは」的夜晚,有著星空導覽員身份的伯父在晚餐時還有些拘謹,但當他拿出自己查資料、手繪印製的教材,介紹起他所鍾愛的宇宙時,從他眼中流露的光芒,能夠感受到他對夜空的一往而深;而帶著我們穿著雪鞋在雪中健行的伯母,在雪地裡也還感覺有點生澀,但在進入到廚房後即化身總舖師,端出油豆腐煎餃、焗烤美乃滋酪梨等讓人要不斷添飯的料理。每當這種模式轉換的瞬間出現,總會讓人打從內心覺得非常可愛。

農家民宿「このは」有著星空導覽員執照的伯父

「奥越菓庵 やまうち」山內師傅

山內師傅提到,和菓子看重的不只是味蕾上的表現而已,更須構思如何在視覺上呈現出山景、花瓣等符合當下季節風景的抽象形式,因此和菓子不只是茶點更是藝術。

本次製作的和菓子為形象取自江戶時代工藝美術家尾形光琳的「尾形光琳梅」。

七寶燒工坊「七宝工房 宙 -sora-」

將玻璃釉層層沾到金屬表面上,經過800度窯烤之後,便會創造出如同寶石般的質地,這也是七寶燒名稱的由來。

「江戸文」江戶前壽司是目前大野唯一有二代傳承的壽司店,本次也史無前例地開放以往被視為「聖地」的內場,並教導舍利(醋飯)的拿捏手法、以及江戶前壽司的製作方式。

微住時特別舉辦「壽司食堂」,邀請微住過程曾無私在地居民一同前來,讓參與者能有機會報答微住時得到的協助。

 

讓相遇化為相識的長鏡頭

最近的便利商店要走15分鐘、被雪沾濕的褲管總會在脫鞋後讓襪子濕掉、十秒前放晴的天氣可以在十秒後下起大雪,方便不會是大野日常的形容詞,但沒有阻力的生活不會留下回憶,一切都太理所當然反而是讓生活成為空白,正是這些有點不便的地方,讓人每次回想起微住大野的一個禮拜時,總會自顧自地偷笑。平時喜歡去錢湯,但要跟認識的朋友一起泡,倒是令人害羞的第一次。目的地是福井縣最悠久、在大野已開業123年的錢湯「龜山湯」,途中內心忐忑,更衣時只敢看著腳趾,故作大方刻意不挑靠牆的沖澡位置,打開蓮蓬頭,一心想著沖澡時的蒸氣瀰漫應該會帶來遮蔽效果,沒想到沖出來的是冰水。正想說是不是搞錯什麼時,龜山湯的常客、協助本次微住行程的荒島旅舍店主桑原說:「這裡的熱水要等」(?);而在好不容易等到熱水時,卻又是如同岩漿般的高溫,微住大野的一行人就在「寒い!暑い!」的哀嚎、尖叫與歡笑中,度過了第一次裸裎相見的錢湯,而這樣的經驗是設施再豐富的超級錢湯也無法取代的回憶。喔對了,男女湯兩側同時只能使用一台吹風機,不然會跳電(笑)。

篠座神社傳承超過800年的里神樂,講述著天狗、獅子與春日大明神夫婦飲酒嬉戲的故事,由帶有神樂與獅頭面具的舞者配合音樂起舞,一年一度在篠座神社春日祭典中演出,至今仍能夠看到年輕一輩投入傳承。平時的練習方式,據說為了呼應劇情,也是邊喝酒邊排演。

喜歡一個地方,與喜歡上一個地方不太一樣。一間心儀已久的爵士酒吧,或是轉角碰見的喫茶店,就像是旅途的蒙太奇切片,我們很容易能從中找到自己喜歡的片段;但微住更像是在地生活的長鏡頭,會找到自己喜歡的角落,也會有自己不那麼能接受的事物,但這些都會是其次,真正讓自己在意的反而是與在地人交織起的情誼。拉開居酒屋包廂的拉門、推開小酒館的木門,或是在欣賞完代代相傳的里神樂演出後的慶功酒席間,發現經營孔版印刷室、自神奈川移住大野三年的響小姐是喝醉就會睡著的類型、晚上下班的篠座神社丈意宮司原來這麼會唱歌、剛剛演出里神樂的大叔們正酒酣耳熱地敬酒,或者是在聽到Vaundy《踊り子》前奏後,忍不住跑到吧檯一起邊唱邊跳。這些或許就是微住的意義,或說是微住之所以能讓旅遊往生活更靠近一點的原因——將淺嚐即止的相遇,化為能夠一起喝到酩酊的相識,也只有在這層意義上,所謂的結緣才能夠發生,而微住的大野從此也成為心靈牽掛的緣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