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企劃:張容甄 照片提供:水島貴大、川谷光平、富澤大輔

在當今人人都有鏡頭能拍照,並且可以及時在網路社群分享影像的時代,攝影師喀嚓按下快門的前後,​​是如何創作他想傳遞的訊息?每一張照片,皆是一則消息;透過自出版創作,不拘形式集結成書。成冊的畫面彷彿透視一場立體的時空。這是一個由攝影師構築的世界。

一直以來關注日本藝術文化的秋刀魚,本次透過以「影像」與 「自出版」為核的攝影藝術書展傻瓜書日 Fotobook DUMMIES Day –– 今年舉辦第四屆,放眼東亞、東南亞影像自出版創作者。我們訪談本次來台參與傻瓜書日攝影藝術書展​​​​的三位日本當代影像創作者,在12月15日至17日書展​​​​正式開展前,快一步揭開他們直接且私密的創作立場,端看日本當代藝術攝影出版所蘊藏的能量。

本次邀訪的三位日本年輕藝術攝影師,水島貴大、川谷光平、富澤大輔。同為30代的影像創作者,好奇這個世代的日本攝影師正面向什麼樣的創作環境?想拍攝、想表達的是什麼?這回透過以下問答,前往他們鏡頭下的世界。


水島貴大——「想拍人類」,用鏡頭捕捉情感的流動,完整一個世界

 
 

1. 請簡單介紹您成為一位攝影師的時間與契機?

我對「照片」產生興趣的契機是在我就讀初中的時候。

當時我幾乎不上學,偶爾會離家出走,以睡袋在朋友家或街頭過夜。有一天,在路邊遇到認識的學長,說可以讓我在他家過夜,於在我就他家住了一陣子。當我走進他的房間時,看到床邊的牆上貼滿整面照片,深受感動。照片裡是學長拍攝的朋友和熟人,而其中也有我。在這一面牆上,每個人的表情都隱約有所共鳴。於是從那一刻起,我對攝影的世界產生了興趣,我也因此去買一台拍立得相機,拍身邊的人。

而幾年後,我變成了高中生。當時我交往的女友是一名模特,她對攝影集也很感興趣;她房間放了幾本攝影集,是荒木經惟和美國攝影師Mary Ellen Mark的作品。對攝影的世界充滿興趣的我,看了那些攝影集後,好像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於是,我第一次購入人生第一台單眼相機、一次使用底片,開始嘗試拍攝女友。

但我記得當時的照片曝光失敗,那張照片非常暗淡。就從那時開始,我強烈地渴望成為一名攝影師,決定就讀專業攝影學校。下定決心,要以攝影師的身份生活。

2. 是什麼階段的人生經驗受到啟蒙,並開始投入影像創作

從上大學開始,我開始認真投入攝影。一開始,我只有一個想法:「想拍人類。」

起初我拍攝身邊的朋友和愛人,但逐漸轉向在街頭遇到的人。我發現拍攝這些人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持續朝這個方向進行。直到我在製作2018年發布的攝影集《Long Hug Town》時,我意識到,初中時期在學長的房間裡,那一面滿滿人像的牆,一直隱隱影響著我。我追求將人們流淚或歡笑的各種情感流動,呈現在攝影作品中,成為一個完整的世界。

3. 身為一個影像/自出版創作者,經常關注什麼議題並反映在創作上

我目前正以「城市和城市中的人」作為我的創作主題。正如「城市中的人」這個詞所表達的,我致力於捕捉生活的真實面,拍攝真實、不做作的照片。這是一種率直的攝影,不刻意追求矯飾。

承如上述,我平時拍攝照片並不受自己的興趣或主題限制,所以對這個問題並無特別的回答。

4. 通常在相機後面、按下快門的當下,都在思考什麼?

因為我有大量按下快門的經驗,所以我現在是自然而然動作,思考的事情也變得越來越少。不過因為我通常會在街上向人們打招呼拍照,所以在按下快門之前(在走路時)會考慮很多不同的事情。比如我必須時刻保持警覺、高度集中精神,以免錯過拍攝的機會。相反而言,現在當我按下快門,我希望能更加不去思考,只是純粹享受當下。

5. 對您來說,影像創作之於您,在這世界上是怎麼樣的存在?(驅使您想繼續創作)

在街上向人們招呼拍照時,當被拍攝者轉過頭來看我的同時,我感覺到自己好像也被某種力量所吸引。每次都會有一些小小的領悟,但是目前還無法用言語表達。

我覺得「能讓我拍照嗎?」這樣的一句話,除了是對被攝者一個簡單的問題,也是對自己的提問。有人說:「惡行和善行都會回到自己身上。」 或許人與人之間在某種程度上共振著,意識在交織中流轉。我透過拍攝人的照片,尋找人群中共振的元素,這種追求是我創作的動力。

6. 在日本當地進行影像/自出版創作,覺得創作的環境氛圍如何?或是有遇到什麼挑戰嗎?

我以東京為基地進行創作。我與其他攝影師一起運營一個名為「TOTEM POLE PHOTO GALLERY」的自主畫廊,我們定期舉辦攝影展,展示並發表作品。我們與畫廊的夥伴一起參加日本和海外的書展等活動。目前的狀態,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良好的環境。

7. 您的作品「環島回憶錄 / Memoirs Of Huandao」,什麼契機有這件創作的念頭?完成作品的前後對台灣有不同的想法嗎?

目前「環島回憶錄」作品還未完成。我計劃在2024年之前完成拍攝,將其作為2019年至2024年的五年作品集。

我第一次來台灣是在2017年,為了參加在台北舉辦的台灣攝影年度聚會--Photo eye(現在名為Photo one)。當時,我參加展會上舉辦的作品集評審活動,並成功獲得大獎。之後我多次來台灣,這段時間讓我愛上了這個地方。最讓我著迷的是台灣城市充滿人們生活活力的景象,比在東京時更為明顯,這讓我感到非常有趣。這也符合我作品的主題,我漸漸開始想在台灣生活與拍攝照片,最終在2020年1月獲得了工作假期簽證,開始了我在台灣的生活。

自此以後,我在台灣很多人問我:「你不環島嗎?」 我才第一次知道什麼是「環島」。那時起,我對環島產生了興趣,但覺得徒步環島對我來說太簡單了。於是我想到了用五年的時間拍攝整個台灣,製作一本攝影集,這就是我自己的「環島」計畫。從那時起,我一直在進行攝影工作。

從2020年到2023年的三年間,我居住在台灣,目前則在台灣和日本之間穿梭進行拍攝。雖然已經沒有像當初剛搬到這裡那樣感到新奇。然而,正因為各種事物變成了日常,這才算是在台灣生活的一部分,也使得我的作品創作變得有意義。我認為如果只以旅行者的視角看待,我的作品就無法完整呈現。

8. 這次因為傻瓜書日來台北,請跟我們推薦一件您帶來的作品,並說明原因。

這次我將販售於2018年出版的《Long Hug Town》。雖然我更想推薦我的新作《環島回憶錄》,但礙於這本攝影集,目前只有唯一一本手工製作,所以只能拿來當作展示品了。

水島貴大

IG|@mizushimatakahiro
網站|Takahiro Mizushima | 水島貴大

1988年生於東京大田區。2009年畢業於東京視覺藝術學校。在東京的獨立攝影藝廊 TOTEM POLE PHOTO GALLERY成員。2014年入圍第10回写真1_WALL獎。2017年憑Long Hug Town系列獲台北Young Art Photo Eye最佳獎。2018年同系列作品參加在六本木21-21美術館舉辦的由威廉姆克萊因領銜的攝影群展「寫真都市」,此外,還參加連州國際攝影年展及在聖塞巴斯蒂安藝術中心舉辦的展覽「THE TEXTURE OF PROMISES」等。從2020年開始為了製作作品在台灣生活,目前以東京和台北為主要活動區域。


川谷光平——嘗試拍攝被忽略的情境,顛覆觀者的美感思考

 
 

1. 請簡單介紹您成為一位攝影師的時間與契機?

在高中的時候,我參觀了當地美術館舉辦的日本攝影師奈良原一高的個展。當時我對他的作品一無所知,但被他的一張黑白照片深深吸引。那張照片是我之前從未在觀賞經驗中體驗過的一種風格。在那之前,攝影只是我眾多喜歡的事物之一,但這次的展覽讓我開始特別關注攝影。

2. 是什麼階段的人生經驗受到啟蒙,並開始投入影像創作

有一個時期,我從只是喜歡拍照,轉變為開始有意識地創作。

以前受到某些崇拜的攝影師所影響,我使用底片相機拍照。然而,有一天我意識到,這只是在模仿喜歡的東西,並不算是我的表達。於是我開始思考,屬於我的相機是什麼?結果我偶然遇到了一部非常老舊的數位相機。

奇妙的是,當相機改變之後,我開始注意到不同的拍攝對象。就這樣,我開始更加專注於我自己的創作。

3. 身為一個影像/自出版創作者,經常關注什麼議題並反映在創作上

對我來說,攝影最迷人的地方在於,如今每個人都擁有相機,比起繪畫或是歌曲的創作,照片是更多人能輕鬆與他人分享的。因此在這樣的時空之下,我經常思考,我自稱為攝影師,並發表作品,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我試圖稍微改變日常場景,讓人產生不適感;或是直接拍攝那些可能被認為不值一提的情境,然後將其原封不動地呈現出來,作為我的作品發表。透過這樣的嘗試,我希望能夠引起觀眾價值觀和美學觀念的變化。

4. 通常在相機後面、按下快門的當下,都在思考什麼?

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我通常不會特別思考。我總是保持警覺,確保周圍沒有人會因為我的拍攝而感到不悅或生氣。相機是一種有時會讓人感到不適的裝置,有時可能會給人帶來不舒服的感覺。因此,我會謹慎使用,避免對他人造成不必要的不適。

5. 對您來說,影像創作之於您,在這世界上是怎麼樣的存在?(驅使您想繼續創作)

舉例來說,一個台灣人看到我拍攝的照片,並不需要懂日文,也能從中得到某種訊息。照片是一種能夠消除語言界限,進行跨文化交流的媒介。透過網路和社群媒體,這種交流能夠擴散到與我毫無聯繫的人。我非常喜歡透過照片進行的交流,這是我創作的原動力。

6. 在日本當地進行影像/自出版創作,覺得創作的環境氛圍如何?或是有遇到什麼挑戰嗎?

日本因為語言跟地理(島國)的限制,讓大家關心的事物比較傾向注重國內。我個人覺得這樣很封閉,所以我將《Tofu-Knife》這本攝影作品投稿了許多國家的Dummy Award,最後這件作品在德國Kassel Dummy Award得獎,並得到出版的機會。

我聽了許多不同的人對於看了這本作品集後的感想,雖然都是同個世代,但日本人和不同文化圈的人的感想非常不一樣。我無意識假想這應該會是大家的共通點所設定的主題,但對於不同文化圈的人來說其實並無法有同感,多次讓我思考:原來我像戴上方東主義的有色眼鏡看世界一樣啊。也因為意識到這點,讓我得以對外發表作品,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經驗。

7. 不曉得您之前是否有來過台灣,對台灣的影像/自出版創作是否有什麼印象? 

我只去過一次,那是在2016年。我從台北到台中、高雄、花蓮,環繞台灣一圈。每個城市的氛圍都完全不同,是一次非常美好的經歷。而我覺得台灣藝術家對待紙本(這裡指影像自出版)的方式與日本或歐美有所不同。那些特質個性很難用言語清楚表示,但都擁有獨特的觀點。

8. 這次因為傻瓜書日來台北,請跟我們推薦一件您帶來的作品,並說明原因。

我的攝影集《Tofu-Knife》。這本攝影集獲得2020 Kassel Dummy Award一等獎。其中書裡有一張在台灣拍攝的照片。

川谷光平

IG|@sinrin301insta
網站|森林301

1992年生於東京,以東京為基地進行活動。2021年,他在Kassel Dummy Award 2020中獲得First Prize,並發行了攝影集《Tofu-Knife》。他過去的主要個展包括《Tofu-Knife》(SKWAT / twelvebooks Warehouse,東京,2021年)。主要的團體展覽包括《BOOK SPACES》(Museum für Photographie Braunschweig,德國,2023年)和《Boogie Woogie Art Museum》(Ulsan Art Musuem,韓國,2023年)。


富澤大輔——以半局外人和當事者的立場,投入創作​​

 
 

1. 請簡單介紹您成為一位攝影師的時間與契機?

畢業於初中後,我決定離開故鄉高雄,前往日本的高中留學。在那之前,我想要記錄我出生成長的城市、城市裡的人們以及家人,所以我開始使用我父親的相機進行拍攝。

2. 是什麼階段的人生經驗受到啟蒙,並開始投入影像創作

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是音樂家,因此我從小就耳濡目染接觸了表演藝術,使我自然而然地開始進行創作。

3. 身為一個影像/自出版創作者,經常關注什麼議題並反映在創作上

我的目標是製作能夠流傳百年的優秀著作。

4. 通常在相機後面、按下快門的當下,都在思考什麼?

我以「不射之射」這個弓道名人不使用弓箭而射擊的境界,做為進行拍攝時的靈感。關於「不射之射」:這是中島敦的小說「名人傳」中提到的概念,取材自「列子」的「湯問」和「黃帝」,在小說中指神箭手習得的最高境界,即不用弓箭也能射中目標,甚至忘記弓箭為何物。

*編輯補充:「不射之射」的概念強調心靈與技術的結合,展示高度的專注和內在平衡。這概念思想也可實踐於其他藝術和生活中。

5. 對您來說,影像創作之於您,在這世界上是怎麼樣的存在?(驅使您想繼續創作)

我認為不必用作品來表現世界,因為世界原本就非常有趣。仔細觀察這一切就是我創作的原動力。

6. 在日本當地進行影像/自出版創作,覺得創作的環境氛圍如何?或是有遇到什麼挑戰嗎?

我沒有在日本以外的地方進行創作,因此無法進行比較。但目前來說,我對創作感到很愉快,因此認為在東京進行出版活動是一個相當有利的環境。

7. 您的出版作品《新乗宇宙》的介紹中提及,您16歲之前都在台灣生活。這樣的背景下,在台日兩地的創作有受到什麼影響嗎?

我認為這影響根植於我所有作品之中。我覺得自己是台灣人也是日本人。然而,我並未完全融入其中的任何一個社群。我以半局外人和當事者的立場,投入在創作當中。

8. 這次因為傻瓜書日來台北,請跟我們推薦一件您帶來的作品,並說明原因。

《遊回》是一本於2023年11月2日出版的攝影集。這本書不僅在製作上有許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也收錄了使用中畫幅底片相機拍攝的共170張彩色照片。以下是《遊回》的說明摘錄:

「我不想忘記任何一切。」這本大型攝影集以一種像鬼魂在散步的心情,使用中畫幅底片相機拍攝了全170張彩色照片。當人們遇到某種重大事件時,往往會把它當作支點並依賴它。然而,「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瞬間」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的。攝影師敏銳地嗅覺到這一點,微小而確切地將這些瞬間捕捉到相機裡。這本攝影集自然而然地串連起《字》和《平行寫真》,成為這三部曲的尾聲。

「這本書充滿了每個人都能感知但卻逐漸遺忘的光的珍貴。光是時間。現在,每秒都有新的、未來的懷念回憶在誕生。」

富澤大輔

IG|@nan_fang_shuchu
網站|南方書局

  • 1993年
    出生於台灣高雄市

  • 2009年
    獨自前往日本的高中留學

  • 2013年
    高中畢業後,返台灣並在墾丁的旅館住宿,同時混入攤位攤車的攤販行業
    在幫忙燒製茶器的過程中,遭到野狗襲擊,為了治療再次返回日本

  • 2014年
    進入東京藝術大學美術學部先進藝術表現科就讀

  • 2019年
    創立攝影集叢書「GALAPA Program」

    發行攝影集《GALAPA》和《Peer Gynt》

  • 2020年
    發行攝影集《新乗宇宙》

  • 2021年
    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大學院美術研究科先進藝術表現專攻
    開始發行報紙《時代》
    創立出版社「南方書局」
    擔任百貨公司的保安員、兒童繪畫班的講師、中文老師、額框工作人員

  • 2022年
    發行攝影集《字》
    辭去百貨公司的保安員職務,搬到千葉縣外祖父母家
    創立文庫叢書「南方玉山文庫」

  • 2023年
    發行攝影集《平行寫真》和《遊回》
    由JT(日本たばこ産業株式会社)發行免費報紙《紫の香り》


2023 傻瓜書日 Fotobook Dummies Day

傻瓜書日 Fotobook DUMMIES Day 由劉兆慈與林君燁成立於 2018 年 5 月,以「影像」與「自出版」(Self-Publishing)為核的藝術家倡議(artist-run initiative),舉辦同名攝影藝術書展,並策畫相關展覽、講座、非典型活動與出版品,創造影像創作者、獨立出版人及讀者雙向交流的平台,醞釀讓影像與書產生連集的對話可能。

❝ 2023 第四屆傻瓜書日:圖書館 ❞
三日攝影藝術書展|三場衛星展覽 |四場講座與工作坊

以台北為據點的攝影藝術書展,以「影像」與「自出版」為軸,歡迎攝影小誌、攝影樣書、藝術家的書、攝影書,攝影理論、文集及雜誌與更多不同的攝影出版形式。

✸ 展覽與系列活動|1 Dec-18 Dec
✸ 攝影藝術書展|15 Dec-17 Dec
✸ 主要場地 |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圖書館展演空間1F & 2F
✸ 衛星空間|朋丁、nos:bookspace

資訊|傻瓜書日 Fotobook DUMMIES Day
IG|@fotobookdummies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