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頤華、攝影—張天駿、圖片提供—高崎卓馬、特別感謝—電通台灣
東京人潮湧出前的凌晨、尚未甦醒的城市，一名清潔員規律起床、盥洗、看一眼陽光灑落後出門工作，輪流在市區17座公共廁所間打掃，偶而伴隨著文庫本的閱讀、老舊音樂卡帶的AB面更換……，這部臺詞極少的電影《我的完美日常》，一舉讓日本實力派男星役所廣司獲得坎城影展最佳男演員，亦是本片德國導演文溫德斯文藝電影中最賣座的一部，更成為2024年日本挺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佳作。一切看似平淡的電影，用後勁極強的「安靜」，像是散步一般跟著日本電影走到了新境界。所有故事的起源，得從知名創意人、日本廣告公司電通創意總監高崎卓馬擔綱編劇開始說起：「廣告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推動人們的情緒。」他讓世人看到電影時，同時看見影史上最成功的大型廣告，販售的是人類藝術與美的意識。
所有創意的核心，皆來自人心
廣告人、繪本家、小說家，如今又有一個奧斯卡等級的電影編劇身份。與「創作」為伍的高崎卓馬，多次獲得日本廣告協會JAAA「年度創意人」、坎城國際創意節等國際獎項，催生許多深植人心的廣告，其中包括2001年替「日本公共廣告機構」所拍攝的「黒い絵」，在1分30秒的劇情中，只見小男孩在畫紙上不斷塗滿黑色顏料，數量之多讓家長、老師、醫生們都束手無策，直到最後一刻，大人們發現將黑色畫紙相拼後，竟是一幅巨大的黑色鯨魚畫像。「運用你的想像力。」廣告最後的一句話，撼動了許多人，也成為許多傳播、廣電科系的經典教材。「即使超過20年，現在看也不覺得它過時。」高崎卓馬被業界廣為人知的成名作，時至今日仍雋永，「我不是刻意描繪表面的東西，而是直接表達人性和情感。」入行超過30年，作為日本首屈一指的廣告代理公司創意總監，他不諱言，時代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科技、平臺，還有流行，將瞬息萬變的廣告市場推向更複雜的環境，「最簡單的事，就是關於人的事。」高崎卓馬長期透過廣告讓人笑、讓人哭，一切的根本都源自於人類不會消失的「情緒」，他形容人類的心中有一個鐘擺，觸動時人心就會動搖：如果鐘擺向開心，人就會笑；如果擺向悲傷，人就會哭泣，「而人在笑之前一定會先感到驚訝。」情緒擺動的具象化，可以操縱感情，對創意工作者來說，尤其是在製作廣告時，這種超越預期的瞬間是最重要的突破。
「廣告通常是非常計畫性的。」面對精準操作人性的日本廣告生態，高崎卓馬是業界罕見的存在，在他身上看見三樣日本少見的特質：「主動出擊」、「打破既定事實」、「不依照規則」。而在AI科技與人腦創意產生黃金交叉的時代裡，高崎卓馬將他三個非典型的本質，完整展現於《我的完美日常》中。
電影《我的完美日常》海報。
史上最大型廣告，用《我的完美日常》之美讓世人愛上公廁
故事的序幕，源自時逢東京奧運的2020年。為了改變大眾對公廁髒亂、不潔的陰暗印象，日本UNIQLO集團的次子柳井康治發起「東京公廁計畫」，邀請安藤忠雄、伊東豐雄、隈研吾、坂茂、NIGO 等世界知名的建築師與創意人，改造東京市中心內的17座公廁。在柳井康治的呼喊下，聚集了日本與國際眾多創意人，讓走過只是路過甚至產生厭惡的「公廁」，能刮起如此華麗且巨大的漣漪。
「只是拍一支廣告太可惜了，不如我們拍成電影吧。要拍電影，不如找我的偶像來拍吧。」怎麼聽都像是天方夜譚的起手式，正是公廁計畫的最大火花，當時柳井康治登門找上高崎卓馬，還只是想拍部廣告短片，介紹公廁計畫。「廣告工作不僅是被動地接收客戶的指示，應該要主動創作出吸引客戶的作品。無論是寫小說、改編成電影等，都可以將創作過程轉化為IP資產。」高崎卓馬「主動出擊」的第一步，便是將創意尺度拉到最大。比起廣告播放期間產生「時效性」的宣導作用，高崎卓馬希望讓大眾打從心裡愛上公廁，「不只是依賴廣告，而是透過藝術的力量來提升人們的意識。」或許是「客戶」柳井康治的心臟也夠大顆，與高崎卓馬一拍即合，讓他決定寫信給素未謀面的德國導演文溫德斯，這位與侯孝賢導演並列高崎卓馬電影之路的啟蒙偶像，抱持著石沉大海也毫無損失的玩心，竟收到文溫德斯回信答應拍攝，自此開啟《我的完美日常》的篇章。「讓美好事物留在心裡，成為記憶，不會從心裡消散。」高崎卓馬說，這是他對於能讓世人開始愛護公共環境的公廁計畫，所留下最大的回報。
憑《我的完美日常》一片，高崎卓馬（左）與男主角役所廣司（右）一行人，帶領日本電影前進奧斯卡。
一場「不說我愛你，卻能感受愛」的創意鍛鍊
「15秒、10分鐘、2小時的片子，與小說的文字，所有創作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高崎卓馬從不設限自己創意的「文體」，但要寫出動人的文案，最大挑戰便是要打破既定事實。他舉例，使用牙膏後牙齒變白、喝沁涼啤酒很美味，這些「事實」很難勾起感動，適度的設立限制，就能有效激發創意，「當我設立不說『我愛你』，卻要傳遞情感時，人們可以選擇送花、約會、從背後抱住對方、低聲耳語等各種方式來表達，這些動作更讓人記憶猶新。」又如同限制只能用腳進行球類運動——足球的創意就此誕生，「最重要的是決定『不做什麼』。有這個決定，創意表達一定會更上一層樓。」
「打破既定事實」的方法論，不僅以此作為電通集團內部企畫發想的訓練，也反映在《我的完美日常》中。與文溫德斯合作的過程中，導演始終堅持「真實感」，作為共同編劇的高崎卓馬向導演提問：「這部電影的核心主題是什麼。」卻換來文溫德斯的大聲喝斥：「如果你能用語言表達出來，那麼這部電影就沒有必要拍了。」如同說出「我愛你」，只聽見這句話，卻不一定感受到愛，因此在本片所設下的限制，不用言語傳遞訊息，卻能感受到人不同情緒的愛，對親人、對自然、對自我，以及對活著這件事的共感。
本片從沒有劇本開始，用16天拍攝完畢，劇中的共鳴，讓觀者各自解讀。「在歐美國家放映時被譽為是一部『像僧侶修行』的禪片。」高崎卓馬沒有說明他所設下的限制，是否成功傳遞感動，答案或許已經在所有人心中，發酵成沒有標準答案的百種感受。
導演文溫德斯穿上東京公廁計畫工作服，穿梭在片場。
由建築師坂茂設計的透明公廁位於代代木深町小公園，不僅是人氣極高的公廁之一，也是電影中曾出現的場景。
為了一支廣告，寫一篇小說
無數次的電影賞析，讓主修法學的高崎卓馬，放下律政執筆轉拿8釐米攝影機，文溫德斯扮演關鍵角色。《我的完美日常》作為「追星最佳典範」，高崎卓馬不只是粉絲，電影選曲更是兩人在劇本上不約而同共選的曲目，「文溫德斯問我，我真的不是他的兒子嗎？」高崎卓馬笑道。比起品味上的志同道合，兩人的行事作風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高崎卓馬回憶拍攝期間，受益最大的一句話：「用和別人一樣的方式創作，絕不可能創造出與眾不同的作品。」文溫德斯不依照規則的風格，不只呈現在作品裡，更貫徹至工作流程中。本片拍攝背景，並未找正規電影商，反而集結沒有大型電影拍攝經驗的朋友，組成一支「雜牌軍」。「不懂電影也沒關係，但有同樣的目標，對彼此的夢想抱持敬意，就是最好的團隊。」高崎卓馬大膽挑戰日本電影圈，改變平常做事的步驟，讓製作從最一開始就保有原創性。
高崎卓馬也以過往拍攝啤酒平面廣告的案件為例，打破既定的「找尋角色、開會、試演」步驟。他先是「寫了一篇小說」，讓飾演父親與女兒的角色閱讀小說後，再拍下共飲啤酒的表情。即便小說沒有發表，但卻烙印在平面廣告的容顏裡，高崎卓馬的創意力，不受限於書寫或影像，更多時候是透過不同手段，堆疊出情感的真實樣貌。「無論拍廣告或寫小說，從來不是繞著客戶打轉，而是從普世價值、帶給社會價值的核心為思考。」能打動人心的，從來都不只是那杯啤酒，而是喝酒時相伴的情感，孤獨、慶祝、放鬆，或是被救贖。
屬於亞洲的原創故事，將打動全世界
《我的完美日常》在全球獲得8億票房，世界遊歷一周後，高崎卓馬也沒料想到，當初的「廣告」，如今甚至帶領他走向電影殿堂，「日本、臺灣、韓國，應該成為共享資源的『亞洲小隊』。」面對歐美市場，他認為應共同串連起亞洲文化的特色。在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創意逐漸走向一致，「但人們將會重新找尋自己的原創性，這將是亞洲說自己故事的時代。」高崎卓馬認為，找到人的情感本質，就是打動世界的通用法則。
「我時常邊走邊想，邊寫下靈感，訓練自己腦部的『創意肌肉』。他笑稱，自己會找尋不同題材來鍛鍊思維，「就像我沒事也在想，如何推廣侯孝賢給大家認識。」除了文溫德斯，眾所皆知高崎卓馬是侯孝賢的大粉絲，沒想到宣傳侯孝賢也能成為一種創意鍛鍊，而在這場採訪，他又成功置入了這件事。
無論是《我的完美日常》劇中響起Lou Reed的〈Perfect Day〉音樂，或是金句臺詞：「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高崎卓馬打動人的方式，都是如此不著痕跡，卻能在心中迴盪不已。他也透露，明年將在報紙上連載全新長篇小說，期待下一篇故事，即將啟程。
收錄於《我的完美日常》DVD中，導演文溫德斯重返電影《尋找小津》中的經典場景。
多年後再訪小津之墓，高崎卓馬與導演宛如家人般的情感，深刻刻畫在電影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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