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硯拓、圖片提供— 光年映畫
活躍於新舊世紀交界處的今敏,一生只導演了4部動畫長片,就被放上神壇,不只因為他的視覺創意和節奏前所未見,還因為他關懷的核心,準確命中了後來這一代人將面對的難題。《藍色恐懼》談的是「偶像」身份在網路時代招致的惡意;《千年女優》看人生的戲劇化,舞臺上的情節比現實更帶來意義;《盜夢偵探》切開夢的混沌,卻是要探討虛擬與真實的身份孰假孰真。
如果問,為什麼在他離世10年之後,我們仍然要看今敏?或許是因為:過了10年,現實才終於追上他的幻想。
21世紀第二個10年的困境,如果有天我們回頭看,或許都會歸因於一樣東西:網路。網路的匿名性,加上社群文化的表演性質,讓客觀「真相」漸漸不可得,更極化了不同陣營間的意見和情緒。這徹底改變了這個世代的人際互動,甚至定義了當今世局底層的張力。
最初,我們以為「匿名」會帶來平等與開放,頭銜和階級消失了,沒想到人們樂於連道德也一併丟棄。脫下社會面具,戴上性別、階級、種族歧視的眼鏡和麥克風,還加倍恃強凌弱。
在《藍色恐懼》片中的少女偶像未麻,在轉型成「演員」的路上面對粉絲的不適應和甚至惡言相向,而1997年正是網路應用剛萌芽的年代,未麻卻發現一個不知何來的網站,每天貼上她的心情日記,看似驚悚、人格分裂的懸疑情節,背後卻是關於窺視與代言、盜取身份的惡意。
>>> 1997年,今敏在《藍色恐懼》已預見網路的匿名性,讓客觀的「真相」漸走向不可得的局面。
到了2001年,《千年女優》雖然是女演員的傳記,和網路無關,但主角戲外的人生和銀幕上扮演戰國公主、幕末藝伎、未來世界科學家的情節相扣合,人生呼應著戲,戲劇為命運作注。於是也可以說:她的人生被展演、被解剖在無數的觀眾面前。
這根本預言了社群時代,人們全面依靠線上的「表演」建構社會身份。我們靠網路上的種種指數評價自己,增強或削弱自我感覺,這在過去只有公眾人物(尤其明星)如此,現在是幾乎所有人、甚至年紀越小比例越高,每天24小時都處於某種「直播」的狀態,停不了焦慮。
《千年女優》的主角生在戰亂年代,搭上戲劇的列車,過了燦爛的一生,還抱持著至死不渝的愛。但我們都不是她——甚至「她」也只是今敏筆下的創作。一般人生總是庸常,當我們嚮往那扮演的、更有戲的自己,下了線的「我」就被推到邊緣,被虛化了。
>>> 2001年的《千年女優》提醒著2021年的人們,在網路平行世界誕生後,一朵朵虛擬的人際雲,雲裡的人們對世事的解讀是離地的,那這時代所追求的真實又何以憑據。
這在2006年的《盜夢偵探》,被今敏繞了一個方向實現。片中的科學家找到方法進入他人的夢——是的,跟《全面啟動》異曲同工——但比起偷走秘密,它更想要談夢的狂亂,以及那股「亂」如何更接近人心真實的樣子。今敏擅長用能量一百,變化度一百二的動畫場面,在大銀幕上揮灑幻覺;到了故事後半,《盜夢偵探》一如《藍色恐懼》,讓夢世界反過來侵犯、吞噬現實。所有人在夢中行事,都依循著偏執、不安全感與獸性,這和我們身處的網路世界,不是非常相像嗎?
社群帝國的興起,同溫層的頑固,乃至國族主義在全球各地被催化、政治右翼復甦,都是今敏過世之後的事。直至現今,因著疫情這詭譎的世界觀重新被洗牌,人們再次走進戲院彷彿時空膠囊般地重看今敏的警示,《藍色恐懼》的數位暴力,《盜夢偵探》的精神斷裂,都越來越像我們這一代的寫照。
那些迷人的情感與可怖的創傷,是他對數位時代本質的看穿吧。作為脫離了「戰敗」、「軍國」等等符號陰影的世代的創作者,他的焦慮和其他日本大師很不一樣。卻也因此,足以面向不只是日本,而是網路能夠觸及的所有國度。
>>> 2006年的《盜夢偵探》交錯在夢境與現實中,現代人的焦慮在影像中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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