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張維中

沒有跟什麼人透露,今年3月上旬,我從東京飛去了歐洲一趟。不算觀光,也並非工作,是一場我難以定義的行程,早在出發半年多前就已訂下。新冠病毒已逐漸蠶食地球,然而當時要去的城市看似依然平和,於是終究啟程。孰料抵達後,瘟疫蔓延有如翻倒的惡水在宣紙上倏地渲染,每一刻,都比想像中暈開得更嚴重。我險些被封在異鄉之城,幾經更迭才倉皇逃出返抵東京。回到家,進行為期兩週隔離的自我管理。好不容易時限結束,日本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外頭風聲鶴唳,病毒敵暗我明,工作和生活型態被迫改變,我又繼續窩在家裡。

疫情中,緊急狀態命令下的東京鬧區有樂町日比谷,有如一座空城。

疫情中,緊急狀態命令下的東京鬧區有樂町日比谷,有如一座空城。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每一天活動的範圍只剩下公寓裡的狹窄空間,失去跟人和環境的互動以後,彷彿對時空的感受亦變得紊亂。有時候午後忍不住寢寐,轉醒之際,在未開燈的昏暗房間裡,視線與意識同等模糊,曾突然錯亂自己正身在何處?還滯留在歐洲的異鄉嗎?東京,或是臺北?

每年夏天,張曼娟老師會從臺灣寄一盒美麗的芒果來東京,讓我在日本和臺灣零時差。

每年夏天,張曼娟老師會從臺灣寄一盒美麗的芒果來東京,讓我在日本和臺灣零時差。

前些年有段日子,密集的在日本各地飛來奔去。為了工作,短時間內大規模的過度頻繁移動,並不是件享受的事。某天夜裡,在LINE上對朋友丟出了句「真想回家」以後,朋友反問我:「你是說回臺北嗎?」我愣了一下才回覆:「東京。」那一刻,突然發現在我潛意識中浮現想要「回家」的那個「家」,已經變成東京。

不過,當我說起臺北的家時,依然也是那個我想回的家。在東京,我對日本朋友說何時休假「回」臺北;回到臺北以後,我對臺灣朋友說何時要「回」東京。曾幾何時,臺北和東京,在我的語彙中,移動的動詞已沒有了「去」這個字。

我回臺北,也回東京。家人至親在臺北,生活重心在東京。十多年來,兩邊都是我的家,兩地皆存在我的歸屬感。

倘若不是活在一個網路時代,且搭飛機門檻沒有愈來愈低的話,臺北和東京的距離恐怕還是遙遠的。全球化將兩地拉近,我們分享的訊息沒有時差。日本發生的任何事件,臺灣發出的新聞快報幾乎同步。瘟疫來襲以前,每個月平均就有一個朋友從臺灣來到東京與我相聚。而在我的臉書上,無論如何至少總有一個人,正在日本的某處旅行。近幾年開始,走在東京的街上,偶爾會冷不防地被人喚住。可能是久違的臺灣友人,也可能是未曾謀面的臺灣讀者。這些好像只會發生在臺北街頭的事,現在出現在東京也不足為奇。 

十幾年前,在東京關於臺灣的相關事物很少,這些年來,從飲食到娛樂,臺灣成為東京的顯學。

十幾年前,在東京關於臺灣的相關事物很少,這些年來,從飲食到娛樂,臺灣成為東京的顯學。

十幾年前,在東京關於臺灣的相關事物很少,這些年來,從飲食到娛樂,臺灣成為東京的顯學。想念一碗豆花、來份臺式早餐、吃碗麵線或逛個誠品書店,曾是我對臺灣的鄉愁,如今在東京已非難事。進出的店家面貌愈來愈像了,事過境遷之後,混雜的記憶,那些把酒言歡的笑語,讓我漸漸分不清是留在臺北或者東京。 

沒有距離感,就沒有鄉愁。在iPhone和臉書誕生的前夕,我因為想要遠離臺北這個過於依賴的環境,毅然決然遠走到一個人也不認識的東京。當時通訊沒那麼即時,寂寞和孤獨也濃厚一點。如今回首,我慶幸在那個還沒那麼方便的年代來到此地。距離感,凸顯兩地的差異性與獨特性,許多東西得先靠自己主動發掘,去思考去咀嚼,而不是現在往往先從手機推播中,或者太多人的轉發分享中得知。

當異鄉已不是異鄉,心底就會嚮往起另一個新的異鄉。困在東京家裡足不出戶的日子,忽然感覺我雖然人在東京,卻又似乎不像在東京。心底還延續著被疫情打斷的歐洲行程,喝著從彼方帶回來的咖啡豆,複製當時的氣氛。看電視追劇,想念走過的街頭,有時臺北有時首爾。滑著手機上的相簿,窗外是東京的天空,心底踏過的是香港、曼谷、紐約、倫敦和柏林。 

當異鄉已不是異鄉,心底就會嚮往起另一個新的異鄉。在東京的房間裡,桌前牆壁貼的是另一個異鄉的回憶。

當異鄉已不是異鄉,心底就會嚮往起另一個新的異鄉。在東京的房間裡,桌前牆壁貼的是另一個異鄉的回憶。

在這個地方,想著另一個地方,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通病。我們試圖在異鄉模仿在地人的生活,回家後剪下旅途的情緒,貼上真實日常的圖層,在日復一日枯燥的工作週間,為生活另存新檔,輸出聊以慰藉的救濟。一去再去喜歡的遠方,樂於以假亂真,當作那裡是自己另一個家,從此「鄉愁」翻轉出新的意義。 

家鄉是原鄉,只有一個,但家和異鄉卻可以同時擁有好多。所謂的「鄉」愁在這之間滋生與流動,我逐漸明白,想念來的時候,我真正思念的不是某個地方的景物,而是在那裡與我匯聚的人——有血緣的親族,和情同手足的無血緣家人。

我的鄉愁居無定所。想念在哪裡,我的鄉愁和家,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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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我對日本鄉愁中

隨著疫情蔓延全球,各地正透過隔離措施極力抵抗疫情,往日看來再輕易不過的出國旅行,今日變成一種奢侈的想像。我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和我們一樣,想念著此刻與我們史無前例遙遠的日本,想念抬頭便能望見的東京鐵塔、震撼生命的富士山,還有藏身城市裡頭的老派喫茶店,以及滋味難忘的拉麵⋯⋯。秋刀魚網站特集第二彈「疫情期間,我對日本鄉愁中」,我們邀請大家一起透過社群直面自己腦海中的日本鄉愁畫面,先是找來頻繁造訪日本的作家 Hally Chen 分享他這段期間在臺灣用來一解鄉愁的私藏店家;此外,我們也與日本連線,由臺日文化誌《LIP》創辦人、生活藝人田中佑典與生活作家柳澤小實進行視訊對談,大聊他們在疫情期間對於臺灣的想念,還有衍生出來的有趣因應方法。最後,旅居日本多年的作家張維中則從自身的生命經驗出發,用他跨越兩地的視角,談談徘徊在臺日之間家鄉認同,帶領大家重新思考所謂「鄉愁」的根源及可能。